凉席子

甜食爱好

【双杰】江宗主说抓来的山雀就应该烤着吃



*云梦双杰

*我流玄羽羡只是得了魏婴一缕魂魄和记忆的莫玄羽

*老祖变成乌鸦精飞回来了(×



——我有时候在想,那个人到底还会不会回来。


入冬的云梦比别处更寒些,江澄许是某次夜猎淋了雨,或是前日练剑喝了风,他自己记不得这些,但的确是生了什么灾病了,半咳不咳的,总是起热,要如抽丝。


大弟子江平去给他送药,江宗主披着件白狐毛领的裘衣伏案写信,江平带了身寒气进来,怕染过去,便将药放在了一旁,提醒到:“宗主,药放在这里了。”


江澄应了,便搁了笔,他大抵是又再往兰陵写信,告诫小金宗主要如何如何,顺说道些莲花坞很好,不必担心。


苦涩的草药味道在空气里头打转,一点点的扩散,溢出,不紧不慢的淌着热腾腾的白雾。江澄攀着碗的边缘端起,指甲圆润,手指纤长,用勺子把苦涩搅出更缭绕的味道来。


江平立在一侧,问道:“宗主觉得可比前些日子好一些?”


江澄慢道:“什么好不好,又不是什么大病,倒讲得跟我要死了一样。”


他天生如此,话不会好好说,别人关心他,他心里知道好,却非要在肚子里滚几个弯儿来,吐出来却叫人寒心。人都道云梦江宗主天性凉薄,是没有心的,可亲近他的人却不在乎,只往他那颗心里去依靠,那处滚烫又跳动,他们皆看的清清楚楚。


江平顿了顿,便又道:“是弟子的错,倒讲错了话——对了,昨日遣了假后,今日师弟们都陆陆续续回家了,眼看到了年关,宗主可还有需要我准备的?”


江澄道:“有什么要准备的。今年金凌不回来,他刚坐稳位置,最好还是在金鳞台好好待着。”


江平心里明镜,哪有愿意不回来的金小宗主,定是自家宗主同他道了今年不许回莲花坞来,一是怕那金家小宗主根基不稳,二个怕被自家外甥发觉了自己生了风寒病。若那孩子接了信看见,定哭得像哭丧似的心里算念着是不是舅舅不要他了。


江澄又再咳嗽了,咳得轻,江平便想着为他再倒些茶水来,哪知那外头有音调打了十八个弯,阴阳怪气喊他师哥,江平脸色便绷了绷,连去准备接药碗的手都抖了一下。


江澄瞧了他一眼,悠悠转手放了碗,他问说:“江安没有回家?”


江平便哼了说:“他不愿回去,非要在莲花坞吃年饭,也不管他爹娘眼巴巴在家里等他。”


江澄听着外头喊“师哥”的调子越来越难入耳,到最后直接唤了名姓,他总算皱了眉头,递了碗去,同江平说:“他在寻你,你便去吧,叫他别聒噪了,像个什么样子。”


江平忙去了,他开了门,人还未走远,便立即丢了那乖孩子的模样,同叫他的人说:“你喊甚,把我的名字喊的这样难听!宗主还再休息!”


外面大抵是有压断树枝的雪闷闷扑地,江澄只隐约听到一声清脆的枝丫折断,却好似在耳边炸开。他起了身,一步步走到门前,把江平刚关的门轻轻扯开一点,他从缝隙中喝了口冷风,白雾隐约,莲花坞的景象露出一寸白皑皑的边角来,又美又凌厉。


江澄把门再扯开一点,便看见那两个紫衣的孩子了,江平抱着碗嘟囔着去教训师弟,江安没皮没脸,极要好的去贴对方,道:“我错了错了,我再也不喊你名字了,好不好师哥?不过我明明比你大些嘛,只是你拜师比我早罢了,不如我喊你师哥,你叫我哥哥,好也不好——哎哎!!!”


江平便抬脚去踢了,又嫌不解气似的,二人便追着打闹起来,江澄从门前看过去,能看见长长走廊上两个紫衣少年从这头追到那头,衣角能飞带起些许雪花来,连欢笑声都跟着远了。


江澄眨了下眼睛,那两个身影都愈发熟悉了,在铺天大雪里闹做一团,他嗤笑了下,便茫茫然好像听见其中一个孩子扯着嗓子笑喊:


“江澄——”


雪白的莲花池子都化作一江春水。




江澄没料到,留在莲花坞过年的弟子却比往年多上一些,他此时病了,上下打理有点儿吃力,于是莲花坞的年事便都给了江平江安去做。


江安较闹一些,去后山打山鸡做年货野味的时候捉回来一只山雀。他把山雀献宝似的送了自家宗主了,江澄嫌弃的不得了,一边瞧他把削好的小块水果往木制的鸟笼里去塞,一边骂说:“净会捉这些个玩意,拿走,我不养,怎不送给江平去。”


江安笑说:“我师哥忙的不行呢,我也得打下手啊师傅,没工夫照顾这鸟儿。您好好休息,高兴了喂点吃的就成,我听人说山雀也有会说话的呢,您教教它,也陪您解闷。”


他也不管他家宗主怎么应,一跳三蹦的就赶紧溜了,临走时候还差点撞了门上,江澄看的头痛,拦也不及,只看那孩子又捂着脑袋极快的跑了没影。


江澄在心里说道了这小兔崽子半天,转头的时候正见那山雀滴溜溜一双眼睛歪头瞧自己,江安口里所谓的山雀着实不是特别漂亮,一身羽毛灰黑的模样,吃的倒是挺结实,哪儿有山雀的模样,只不过两端翅尖却有一抹罕见红,怪是鲜艳,总算显出点儿与其他鸟儿的不一样来。


江澄皱眉说:“哪儿就是山雀了,我瞧着像只乌鸦。”


他一边说,一边伸了手指去探它的毛,结果那鸟像是听懂他的话似的,倒有些不开心了,抖抖翅膀扎了架子,别了头往一边挪。


于是江澄的指头就定在半空,目光一瞬间就结冰了,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去看那只小山雀,那鸟儿即刻绷了身子,当下便有些发怂,又踩着爪子慢慢挪回来,把羽毛挨近了江澄手指尖上。


江澄没忍住,忽然笑出了声来,他笑得很轻,却不比往日里总是嗤笑嘲弄或者是敷衍,若是这真真的笑容叫江平江安看见,这师兄弟二人定觉得是自己是撞了鬼。


那鸟便也歪着头看他笑,羽毛微微颤了颤,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有光。


江宗主倒真把山雀给留了下来,还给取了名字,叫“墨墨”,说是它长得黑不溜秋实在不好看,这鸟倒通人性,听出来这名不好,一唤它它便叽叽喳喳不开心,江澄把它做个暖手的,就捏在掌心里捂着,它哼哼唧唧倒也乖,时不时啃两口江澄给喂的水果。


这山雀不吃虫,也不食菜叶,江澄吃什么它便也要吃什么,这个季节莲子可实在少见,金凌拖人打别地送了些过来,江澄剥得还没有这山雀吃的快。


江平的眉头都扭成麻花,他训了江安说:“你到哪儿寻的这么不知礼的鸟,讨厌的紧,小小的畜生倒把自己当主子了。”


江安哄说:“它不过一只鸟,懂个什么礼不礼的,再说,我瞧着宗主喜欢的厉害,它也跟宗主怪是亲近。”


那黄嘴黑毛红翅尖的山雀跟听懂了似的,扑腾着从江澄掌心飞起,在莲花坞院里盘了一遭,

江澄披着一身狐衾在长廊里抬头看它,它喳喳叫了几声,有轻雪从树枝上落下,紧接着它便又乖觉的冲着江澄飞过去,一头扎在他掌心里,拿小脑袋往江宗主拇指上蹭了蹭。


江平:“它欺人太甚!”


江安:“别别别,师哥别激动。”


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道去瞧了,那鸟显得出欢喜模样,江澄摸着它的脑袋,指尖慢慢刮磨,看样子的确心情是好的,江平便嘟囔着不说话了,远处有几个小弟子在往屋檐上挂红灯笼,大抵是挂的歪了,江平便与江安走过去看了。


山雀偎在江澄手心里一道投去目光,铺天盖地的白里一寸一寸染上绯红,那大红的灯笼显得刺眼的紧,让江澄默默的说不出话来。



他大抵是病的连同思绪也多,近日来总有胡思乱想的征兆。要么是想到观音庙,魏无羡同蓝忘机你侬我侬,自己腹中的金丹叫他浑身发抖。要么是想到十三年前,他在灰尘的满地的街道上被温家人捉去,紫色的发带在空气里飘扬,他眼睛酸涩只安心他保住了一个人。


接着他居然开始不断梦见年少时候的自己与魏无羡。梦见有一年莲花坞大雪,他们两个穿着紫色的棉袄,肉团子似的滚在一起打雪仗,师弟们拿着大红的灯笼绕着他们去挂,最后被魏无羡一同拉进了战局里。


那些个灯笼在雪里愈发漂亮了,他跟魏无羡砸雪球砸的急了眼,两个人打架似的在雪地里滚了一遭,师弟们都在一旁喊加油,殊不知他们二人穿得这样厚,打架是怎么样也施展不开的,于是便一直滚到了那灯笼旁边,魏无羡头发乱的不行,脸上也有细碎雪花,他喘着气,眼睛却是亮的,白色雾气大团的从他口中扑出,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叠在一起。


江澄推他,骂说:“沉死了!你是猪吗!给我起来!”


魏无羡不依不饶,他压在江澄身上,在一片白雪地里像团紫色墨点,他笑得灿烂,去帮江澄擦脸上的雪片,然后张口说:“江澄——我……”


师弟们四散逃开,喊着“师娘来了”,江澄眨了下眼睛,便再也听不清他要说的是什么。


他猛的睁眼坐起,卧房的布局熟悉,他觉得浑身无力,眼睛酸痛——他想,自己大抵是没有醒的。


魏无羡坐在床边看他,漂亮的桃花眼垂着,却不是莫玄羽的模样,是那身人人皆惧的夷陵老祖皮囊——却又不再是当年年少样子,倒也好像三十岁左右,已至而立了。


江澄说:“我为什么还没有醒。”


魏无羡便看了他一眼,同他说:“你躺好,你正起热,别烧糊涂了。”


江澄便盯着他看,看他生的棱角分明,戾气敛去,眼眸温顺,却好像依旧跟当年一样,由头至尾都溢着光。


江澄便说:“你果然还是这幅样子更顺眼些。”


魏无羡笑着帮他掖被角,道:“我可没变过,我从来都是这样。”


江澄心说这梦太荒唐了,他有至于想魏婴想成这般吗,便连面上的表情便都拧到一起,身子也往里探了探。魏无羡瞧见了,觉得好笑,他道:“我是吃人吗,你倒连被子也不叫我碰。”


江澄冷道:“你识相点赶紧从我梦里滚出去,不然等我醒了一定去云深不知处抽你一顿,到时候蓝二要是问我缘由,我也是说不清的,便连他一道也抽着。”


魏无羡哈哈笑了起来,他不依不饶,依旧伸着手一点点的帮他卷着被角,他点头笑说:“好,好,你要是抽不过,我来帮你,咱们一道去抽。”


江澄道:“你……”


魏婴笑:“嗯?我……”


江澄卷了被子往里翻了身:“滚蛋!”


魏无羡便着实被可爱到了,他乖乖垂手不再去碰了,只坐在旁边看江澄,对方呼吸很轻,头发束的随便,睡了一遭之后更是乱成一团,魏无羡想伸手帮他理一下,可对方留给他的后背显得挺拔又瘦削,脖颈处修长苍白的脆弱。


这是十三年来江澄唯一得到的东西。


魏无羡于是停住了手,而后慢慢收回了,他滚了滚喉咙,忽然说:“对不起。”


江澄便觉心脏一堵,翻回身子来瞧对方,他的眉目皱成一遭,似乎又哀又恨,恼的不行,他推了魏无羡一把,手掌软绵绵没有力气,像当年刚失金丹时候,他使全力打的魏无羡一掌。


“你非要同我讲这三个字吗?你饶了我成不成——做梦也不肯放过我吗?”


他似乎真的气急了,再推了一遭,道:“你给我滚。”


魏无羡去捉他的手腕,他便去挣,依旧道:“给我滚!”


对方握的太紧,他的腕子被捏出痛楚来,他拿胳膊肘去顶,然三毒圣手生了大病也不过如十七岁闹脾气,他挣不过,也推不动,倒叫对方一使力气,整个把他揽在怀里,江澄生出恶寒来,抬了手掌放在他胸口,正欲使力,却如遭雷劈。


魏无羡道:“我只同你说过这一遭,别人讲的都不作数,江澄,我来同你说对不起,是我瞒了你金丹的事,是我走了太久,是我——”他一时要哽顿,滞了番才又堪堪叹道:“我现在回来赴约了,你别赶我走。”


那手掌下抵住的地方跳动的厉害,是热血包裹的心脏在撞击,几乎要破出胸膛抵.进江澄手心里来。江澄便忽然剧烈的咳嗽,他攥紧了魏无羡胸口处的衣服,眼里因咳嗽而蓄起一眼眶的泪来,魏无羡安抚着他的背,他便越发觉得眼眶发痛,头脑发昏。


他连一句“你”字也没说的出,便被起的热,回的血,一股脑的冲的有些攻心,魏无羡便捏了诀出来,拍在他颈间,那胸口前的手便稍稍丢了力气,肩上歪着的脑袋叫他拖住,慢慢往上去放了。


他为江澄盖好了被子,将他面上乱在一起沾在一团的发慢慢拨弄整齐,便拿指尖去探他额头的温度了,他探出滚烫来,便觉实在难过,于是稍稍收了指尖,只呆坐在床边看这位铁骨铮铮的江宗主惨白着个脸。


魏无羡叹了口气,却又笑了起来,他听见有人端药来了,步伐匆匆的,慢慢停在门前。



江澄醒的时候,天已是傍晚了,江平江安守在床前看他,见他睁眼便都忙凑来。


“您可算醒了宗主,”江安忙递了水去道:“您若是再停个半晌,我师哥都要御剑往金鳞台请金小宗主了。”


江平推了他下,眼眶却有点儿红,他道:“您这是怎么了宗主,不过就是感了风寒而已,怎么翻来覆去的,愈发严重了呢。”


江澄接了水啜了两口,缓声训说:“你别是要掉眼泪……多大的人了,你师弟还在旁边看着,别像哭丧似的。”


江平立即变了脸,争道:“什么哭丧不哭丧的,再过几天就是过年了,您倒是口无遮拦在这儿说蠢话。”


江澄抖抖肩膀,大抵是想笑的,可是又觉得头昏,便又笑不得,只扯了嘴角来,把手抬起,在两个孩子头上各揉了一把。


他放了手,便记起那梦,只觉得那真实的有些过了头,连对方心下跳动,胸口温度,都可感知的一清二楚。他发怔的时候听见鸟儿叽喳,抬头便瞧见那笼里的山雀踩在枝丫上蹦蹦跳跳,江平见罢便又从鼻子里哼了音儿,不晓得的还以为这鸟是同他有什么上辈恩怨,总叫江平看不顺眼。


江安就道:“宗主不醒,这鸟倒是还不愿意吃东西呢,刚刚我师哥拿着莲子哄了半天,它也——”


江平自觉丢人,便抬手来捂小师弟的嘴,只叫这人口里“呜呜哇哇”再吐不出半个清晰字眼。而鸟扑棱棱从没关的笼里飞出了,只稳稳落在江澄掌心里,他胸口的毛发乱了一遭,跟被什么人扯了一般,江澄拿手指去抚它,它便用那尖厉的小嘴去摩挲江澄的指尖。


江澄心下一动,念到:“魏无羡?”


那两个打闹的师兄弟当即便愣了,直勾勾盯着江澄去瞧,倒把江澄吓了一跳,他手里的黑毛山雀探了脑袋去打量这几人,江澄便问:“怎么回事儿?”


江平江安推了半天,大弟子总算才缓道:“那,那个云深不知处,今日派人送了礼来了,含光君同他的道侣,大抵要赶在年时办场宴席,算是同民间人家一般算个礼成,今日派蓝家的人送了礼来,问宗主届时可去。”


江安这时候倒显出些平日里没有的闷气来了,只道:“呸,云深不知处有喜事关我们莲花坞什么事儿,做什么来请我们宗主,宗主莫担忧,我已经替您回绝了。”


他言罢便被江澄蜷了指骨敲了额头,江平还未拦及他这位口直心快的小师弟,只得悻悻收回手来,江安挨了下,并不觉多痛,倒是怕自家宗主寻了紫电来揍人,忙往后缩了几寸,装模作样去叫“宗主”。


江澄道:“你倒是会做主张,连你师哥也不问了,干脆莲花坞也一道交给你算了,我这就出去游山玩水,也落个清净。”


江安便不说话了,江澄又揉了揉手里的山雀,再问说:“怎么回绝的?”


江安闷说:“我同那蓝家小生说,我们家宗主年里正忙,是没什么闲空,宗主叫我替之转达,祝含光君同其道侣白头。”


这下便换江澄沉默了,他手心里的雀往外挣着爬,叽叽喳喳又再乱叫,聒噪的极,江平便去瞧了眼那鸟,接着也去道:“已经遣了两个师弟送了礼去云深不知处了,宗主放心,是一对白玉璧,两双千年的野山参,还有不少云梦产的灵物,不丢莲花坞的人。”


江澄便点头了,他不知在想些什么,面目因病而总没有好气色,现下更显苍白,江平便再道:“虽是这样说了,他们蓝家还是留了拜贴,宗主您可还要瞧吗?”


他说罢从袖里掏出份红艳的贴出来,往江澄那处去递,可那绯红似火般的边角还未沾的江澄一抹指头尖,那山雀跟吃错药似的总算从江澄手心里蹦跶出来,喳喳的拿爪子抓起了那份拜贴,哗啦啦的张了翅膀扑腾起来。


江平被惊了遭,慌忙便怒喊说:“你这只畜生!快把拜贴还来!”


那黑毛的雀故意作对似的,只乱叫着,爪子紧拽着那拜贴,在紧闭的窗户盘飞,江安福至心灵,凑过去把窗开了,那山雀当即一溜烟窜出,扬起窗口边一小抹碎雪,翅尖的赤色羽毛便落下一片,打着转转缓缓往屋里落了。


江平叫道:“你做什么开窗!你故意的吧!”


江安道:“那什么,我瞧它好像想飞出去——”


江平再骂:“它要飞出去你便去开窗啊!快去追啊!!”


大开的窗轻轻摇着,有冷风狰狞着往屋里去钻,赤红羽毛静静的躺在窗下,像一滴落下的血。江澄冲那飘摇的羽毛一寸一寸投去目光,好像看见乱葬岗里某人在万鬼里如同一叶扁舟,左右摇摆着,最终淹没在洪流里,谁也寻不到了。



山雀把那则拜贴丢进了一片烂雪灰泥里,江平提着它的翅膀把它拽了回来,江安便念着:“你别对墨墨这样凶啊,我瞧它跟我们一样,也是为咱们宗主抱不平。”


那山雀倒不在乎,任江平给提溜着,瞌着眼睛倒挂却像只猫头鹰了。等到了江澄卧房门前,二位弟子刚得了准许一推门,它便一飞三蹦的再往江澄肩上去了。


江澄又再写信,披着很厚的貂裘,江平江安对视了眼,便也不再说了,再问了好,慢慢都退了。


江澄也不去瞧这只鸟儿了,只静静的落着笔,笔墨沾在纸上划出一笔一划的铿锵来,一如他此人一般爱憎分明。


他写:阿凌亲启,年关将至,莲花坞上下皆安,毋用挂念。蓝家有邀,勿失宗主大气,多备礼节,以德服人。今已是一宗之主,定要尽心竭力,不可叫小人口舌之快蒙心,若有所求,需所需,可与我来说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非金家之家训,阿凌行事定要三思。天冷记加衣,你自小怕冷,别逞一时之风流。你幼时……


他便猛的停笔了,笔墨在纸上印出一片来,觉出自己又有多嘴,于是皱了眉,稍稍思索,还是将纸揉作一团,再摊新纸来写。


他再写:阿凌亲启……


这次却连一字也写不出了。他叹了气,去拿一旁的书信,大抵是刚刚收到的,信封上还有兰陵金家的金星雪浪图纹。那一封纸上只有一句话,左右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边哭边写的,连末尾都有晕开的水渍。


“舅舅,我好想你。”


山雀蹦到桌上了,它眼睛依旧亮晶晶的,却好似要比江澄先流出泪来,江家的宗主偏头盯了它看,它也去看江澄,一人一鸟这副样子倒有点儿可笑,半晌江澄总算是冲它摊了掌,它也乖顺依进去,一身的羽毛却也显微凉。



江澄带着这只山雀进了祠堂。


祠堂的牌位太多太拥挤了,比起年关里空荡的莲花坞,这里才好似热闹些。江澄去给自己的父母,姐姐,师弟,各位老祖宗们,挨个都上了香,他瞧着一整个祠堂烟雾缭绕,牌位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却愈发不清楚,他越看边越觉得肩口的伤隐隐作痛。


江澄声音便忽然哑了,他不知道是冲谁说,总之表情很浅淡,话语往空气里落,说道:“你不来上几炷香吗?”


祠堂外便起风了,丝丝缕缕往屋里去撞,让里头通明的灯火也微微晃眼。那只山雀从他肩头飞起来,扬开的翅膀扑朔,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束发的发绳却是红的,从半空中如变仙人似的乍落,飘扬起的衣角划起弧度来,而后稳稳的贴紧了地面。


江澄觉得喉咙痛了一遭,连眼睛都跟着痛,他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那人眉眼太过清晰,跟记忆里的面容除了成熟了些许,根本没有丝毫差别,叫他觉得十三年也不过如此。


魏无羡默默去上香了,他一一去拜,同小时候顶着柱香来祠堂罚跪不一样,他过于郑重,模样如同在忏悔,去拜这密密麻麻的牌位,眼角也是通红。


有一盏烛熄了,江澄慢慢去点,他垂了眼睛,从来刻板严厉的模样被灯火衬的愈发温和。魏无羡跪在那里去盯着某几个名字看,忽然便开口说:


“我夺了一只山雀的舍。”


他慢慢去看江澄,轻轻说:“我也说不清,我只是想回来,回到莲花坞来。又觉得夺人舍不好,你定会生气的,就选了只鸟儿。”


“不过我倒是会选,”他笑了:“是只得了灵气的山雀精,快能修成人形了,实在是造孽。”


“我常飞过来瞧你。瞧你照顾阿凌,瞧你训斥弟子,瞧你对着满院莲花发呆,瞧你某一年除夕夜抱着孩子哭的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。”


江澄想去踹他,大抵是在意着这里是祠堂,还是默默忍住了。魏无羡便傻笑了番,又说:“我还是想回来,可惜魂不对舍,修炼总不得要领,刚能化人形,就被别人的献舍法术抽了一魂走了,差点要了我半条命。”


他此话便指莫玄羽,想来那副壳子里的莫玄羽被夷陵老祖的一缕魂气沾着,到底来却是谁也没有瞧得清楚。


江澄瞧他投过来的目光怪是幽怨,好似也责怪自己怎被冒牌货充了眼,他便莫名其妙被盯出一丝心虚来,只自顾自收了点蜡烛的手,瞧着那跳跃的烛火发呆。他沉默了良久,才忽然再问说:“你还走吗?”


魏无羡道:“我早就同你说了,我是来赴约的。”


江澄便莫名其妙觉得心口一堵,手里捏着火折子都抖了下,差点撩到自己的手指。他似乎觉着委屈,又心中暗骂自己这有什么好委屈的,只草草熄了火折子,背了身不想再去看地上的人。


他闷说:“还跪着作甚,不走便不走,起来回去。”


魏无羡却道:“不成,虞夫人看着呢,我没护的好你,该罚,叫我跪一夜吧。”


江澄便回头了,他们俩猛一撞上目光,便觉心口发软,十三年的苦痛都一道滚在一遭。江澄再说:“什么固执鸟儿,早知当初就该烤了,听什么江安的还给留了下来。”


魏无羡笑,江澄便再瞪一眼,眼角红红的,而后慢慢挪了过来,陪了他一起跪下。魏无羡便急了,推说:“你跪什么,病着呢,回去休息。”


江澄道:“我来跪我爹娘姐姐,关你什么事!”


他抽抽鼻子,三十岁的人了倒像梦回十五六岁,魏婴犯了错来,被罚到祠堂去跪一夜,他半夜不睡觉裹了被子来,更深露重他便也染了鼻音,两个紫衣少年肩并肩跪在一起,祠堂里的灯火又长又晃眼,跳啊跳的,映在他们两个脸上,未脱稚气的脸上谁也瞧不出日后的棱角分明。


——有雪便越下越大了。



金家的小宗主还是回来了,从进门前哭到卧房门口,若不是江平江安拉着,便差点被江澄抽了紫电大义灭亲。


金小宗主哭成泪人,不忘教训说:“你怎可不同我说你生病了!还病了这样久!”


江澄自觉理亏,又皱了眉头再问:“谁同你说我病了?”


他去看江平,大弟子急摇了摇头,他去看江安,二弟子慌摆了摆手。金凌便打着哭嗝说:“是您门下的一位客卿给寄的信,叫了只黄嘴红翅尖的乌鸦给我送来的。”


江澄心中把魏无羡拖出来抽了千百遍,只得拿手去抹金凌脸上的泪,边擦边骂说:“哭成这样成什么样子,快洗把脸,明日就除夕了,少来在这里不吉利。”


他放了手,又似想起来什么,再同金凌说:“把仙子交给你家门人带回去,日后不要再牵回莲花坞了。”


金凌睁大了眼睛:“为何啊??”


却见舅舅面色不善,再不敢多问,唤了人来给牵走,那黑白毛的大狗委屈的不行,一步三回头,到底还是被带出了莲花坞。便有鸟儿叽叽喳喳在墙头尖鸣,几人便抬头去瞧,瞧了半晌没瞧见山雀的影子,倒是忽然有人点了串鞭炮来往墙头去挂,猝不及防吓了几人一遭,噼里啪啦一阵云烟雾缭。


江平震惊说:“谁人在莲花坞内放肆!!”


金凌怒斥说:“好大的胆子!!”


江安惊喜说:“这鞭炮好响啊!!”



那墙上的人哈哈抚掌大笑,宽松的黑衣都染了灰来,他一歪头,露出双漂亮的桃花眼睛来,与江澄一对,便眯成更上扬的弧度。他肆意拱手,道:“各位新年好啊。”


江澄便缓道:“还不滚下来。”


他便从墙上一跃而下,几位小辈都将江澄护在身后,佩剑都拔出寒光,江安便问:“阁下何人?”


魏无羡笑的更开心了,他稍一思索,只冲江澄去说:


“云梦魏墨墨。”


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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