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席子

甜食爱好

【羡澄】上错花轿.贰

*本章部分设定改动与初篇相差较大


蓝景仪低着头,垂着眉,右手捏着一只上好的瑞墨锭,俯身研磨,歪头看着江澄托腮执笔蘸墨,这小公子百无聊赖,衣袖又长,随手一抚,差点沾上墨汁。蓝景仪便“哎”了一声,忙把墨块搁了,探手帮他捋了捋左臂宽袖,江澄头也不抬,嘴撅得要挂葫芦,十分的丧气,几笔胡乱地在宣纸上勾勒成型。


今日是这位公子嫁来魏府的第七日,江澄已然失了大半的精气神,每日翻来覆去都是一般的事情,早时候起来用膳,与藏色说话,逛园子。午时再吃,再来逛园,又到晚时。初开始几日时候,魏婴倒是在家待得多些,成日里与他拌嘴逗弄,实在讨厌,只这两日跟着魏父去商行忙起来,陡然静了,倒让江澄觉得突然无趣了许多。


藏色夫人还以为他便是正如所说,“姑苏二公子喜静喜书,最不爱出门走动”,于是特地改了一间屋子做书房,独独给江澄用,送来许多的纸墨笔书,还吩咐下人不许扰了二公子。便是她出门,也自觉十分贴心地不曾带过江澄。蓝景仪则更像了一只跟屁虫,去哪里都要跟着,生怕他做了什么逾矩的事,叫人认了出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

现下见江澄没得精神,他心里倒也有愧,偏头同人安慰说:“江公子,你莫忧心,既你也与我说了,那魏公子与你分睡,并未强求之意,想来万事都有转机。你先,你先既来之则安之……”


他这话说得不好,自己也察觉了,果然江澄瞧他一眼,心里新奇,偏头问道:“蓝景仪?你这样大的气量,你家的二公子是被送去境边的,虽现下太平,境边城那里也富裕,只是地方不好,仍然可不比姑苏夷陵,又总不见下雨。蓝公子在南方养的,怎么受得了……你还来这里与我安慰,既来之则安之?”


蓝景仪听来看他,想他后两句是真心,此时此刻,居然还仍来分了点儿心思去担忧自家公子,实在是赤诚,一时心下发软,只叹:


“他倒好着,老天爷保佑,落个轻快。我只怕您难受,沉不住气。”


他话不是没由头的。自当日从观音庙避雨一别,行了一日时候才发现上错了轿子,莫说媒婆慌了阵脚,他也是慌的。那时调头再去追自是不行了,走了一日,一个往夷陵,一个往境边,只怕是追回了人,两家的吉时便也一道误没了。


他在蓝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书童,跟了蓝湛每日读读书,说说话,别的什么事,一概轮不到他去打听。便是这档婚事,临了点了他要陪公子去,也只晓得是蓝家上头生出了些事,上下亏损,入不敷出,门生又多,一大家子等着吃饭,填补亏空,一时火烧眉毛,不得已去攀了魏家,才要把二公子嫁出去。


说那边往境边去的江家,躲雨时候蓝景仪亦也偶然听了两耳朵,嫁给的是李家公子,李氏一脉来传,是三代做官的,人丁却少,李家夫妇走得早,独留李太公将孙子拉扯大。现下老头子身子不大行了,挺着口气,承着从前李公子小时候与江前辈家的指腹为婚,要趁着自己还能喘气,见着孙子将人娶回来,他才能安心将身子入土。


这两家一个是商家大户,一个为官家门第,且嫁娶的缘由不是一般,都是一等一的要紧,误了哪家的吉时,到头都是大大的过错,谁都不敢担待的。便是硬着头皮来,也得想法子,必要在那日见得人来。只能与媒婆都哄了这小江公子去,闭眼来想走一步看一步,而到了今日仍然能安稳顶了魏夫人的名号,实乃是万幸万幸。


他初也告知的是实话,的确本也实在打算先送了信与蓝家本家,询蓝家主想法子。只是未料婚日第二日晨时,抬头便在魏府见了蓝湛公子平日里教养的那只小赛鸽,因是疼爱,连出嫁也带着,恰是从观音庙上错轿时候仍然抚在手里,现下居然派上用场,从境边带了信来!


蓝景仪急忙的捉了它,拆开来看,果然得了公子的信。读了再读,原是那日混乱错了轿子后,对方正也惦念其中利害,因而发觉时候也知太晚,却也即刻作了决定,是同蓝景仪一般想法,将错就错,总而两方皆为利益远嫁,都不曾照面过,于是赌了一赌,仍然坐轿去了李家。


蓝景仪道得“老天爷保佑”,自然也有道理,因蓝湛公子于信中来说,晚时一拜了堂,盖头还未来及去揭,便有消息急火的从京城传来,道有要紧差事,一道跪接了旨,直便要李公子即刻启程面圣去。这便真的是瞎猫拿死耗,从境边到京城,只来回便不止一月两月,更莫论是有差事安排于他,实在撞得太妙。李太公又是个多病的,成日里下床都不得,一时间上下李府没了人当家,他倒成了清闲主母。


二人互通了书信一番,大感世事无常又捉弄。蓝湛心中有些打量,便仍有交代,是同蓝景仪去道,要他莫声张,先不要知会蓝家,怕他们忧心误事。


再来又讲,请他多多安抚江公子在魏府安定,助江公子避人耳目。只因一则现下便来换回仍然困难,且太过滑稽,新婚未出几日时候,大有可能会得了怪罪。二则是小小私心,魏家与蓝家的买卖还没得尘埃落定,这时不敢有差错,要等了家里的确告知妥当了,他才能安了心来。


他在信上来写:


——现时,我与江公子皆有可进可退之法,只得顺水推舟,待一个好时机。


——只……对他不住。忘机惭愧。若可有得两全之法时候,二人再得见,愿结草衔环。


蓝景仪读完叹息,却不敢与江澄告知太多,心亦有愧心,却无可奈何,仍然半真半假,只告知江澄蓝湛现下处境何如,并未言说蓝湛的几分私心,而后安抚江澄沉气,哄得说是正是想了法子,去通知蓝家家主。


江澄自是不得知晓这些弯弯绕绕,但却也重石压心,日夜难安的,却不比蓝景仪惦念的少,果然也有自己的九九。一边蘸墨画画,一边心下嘀咕,唉声念说:我怎会沉不住气呢,你公子也好,李公子也好,魏无羡也好,临了了,皆是不关我的事的,且也不是我家逢了什么难。只是……只是我冒牌再冒牌,倒怕你们有朝一日被气死。


江澄的堂哥哥名唤江落,是大他半月年纪。只虽是称作堂哥,但关系也远,是隔了些亲戚的旁支,一个祖宗姓氏。不过二人虽不算得亲切,但也有些青梅兄弟的情谊,多少惦念。


江落的父亲是个走镖的前辈,从前去境边时候与李家相识,因了些恩情与知遇,与李家夫妇定了指腹,说的是,若老天有眼,两个孩子能成登对,便是婚姻之诺。若是皆为天乾,或皆为地坤,那便是姊妹兄弟。


只是可怜那李家夫妇命薄,孩子尚幼时候,他们便接二连三得了灾祸,都撒手人寰。虽斯人已逝,但仍然惦记恩情之诺,便听得李太公记得这厢往事,感念二人恰是到了年纪,正又是一为天乾,一为地坤,即派人来云梦求娶。江前辈只顾着他那点儿年轻时候的义气知遇,自觉不可背了承诺,便当即应下了。


可江落小公子心里早有记挂的有情人,闹得厉害,人又掐尖要强,砸了许多东西,于是再被关了禁闭,只能同来探望的江澄哭去抱怨:我连他人都未见过,我才不要跟不认得的人一道!我那个爹走了一辈子镖,成日里只会念着曾经,迂腐倒还觉着义气。也是了,我母亲走了,况他除我外仍然还有三个孩子,多我一个不多,少我一个也不少!


江澄皱眉说:你说什么糊涂话,莫同我讲你要为了这个寻死,我一定看不起你。


他这才抓了救命草,忙拽了江澄摇晃,求他帮帮忙。


江小公子那日不巧正与父母生了十足的气,心下不快,想离家两日。又见堂哥着实可怜,无辜的厉害,只脑子热了一遭,这便应了。二人一作商量,先帮了江落夜半出逃,接着自己又换了喜衣充当模样,只是,他原本是来打算这轿子抬至半路,他便趁机寻个空当溜之大吉,未曾料想天降奇雨,叫他遇到这事,实在难以置信,只能心怪自己嘴硬心软,甚么破事,帮出了一堆难补的窟窿。


现下自己那堂哥跑得痛快,不晓得与情人往哪里快活,只是那日出嫁时候,江前辈并不知那盖头下是江澄,临上轿时候叫了声“落儿”,反复来握自己两手,似有千言万语。


江澄瞧不见他模样,只来思量,这是算真情,还是假意。或也为人父亲,自然疼爱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儿,到了这个时候,果然还要不舍。却也迂腐狠心,自己十几年前的诺,倒叫子女一辈子轻易定了,真的就这般推了出去,到头来连话也晓不得同孩子说什么来。


他想得自己的父母,自己从前十五岁时候,也曾有次心血来潮,出走两月光景,算是前科,路上跟着一个道士学了一堆的有趣儿东西,回来后瘦了一圈,叫急了两月的虞紫鸢听闻了,一路跑来抱了儿子在怀里,心疼得来看,再要强也差些流泪。紧接着便将江澄倒吊在房檐上,吃了好一顿皮肉鞭。叫江枫眠又骇又疼,忙连连劝说“三娘子别打了”,最后把姐姐也从兰陵惊动回来,见得江澄挨得这样狠,一边擦药,一边也哭了大半日。


现下他不见了踪影,算是再来二次,以父母脾性,应是当了自己不过闹了别扭又跑了,再有前车之鉴,估计这趟连寻也不愿寻自己——倒是可怜蓝二公子,好好名门世家,要落的下嫁,现下闹了一遭,更是孤家寡人应对,好不凄惨。


他越想越烦,心里像一万个鼓在打响,于是重重叹了口气,转头便听得有人进门来道:“好端端叹什么气,刚成亲没几日,别叫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。”


江澄顿了顿,一时心里动了,但眼皮仍然未抬,知晓是谁。魏婴走过来,到他椅子边站着,便从旁来瞧他,见这小公子就撑头在那桌上偎着,满面写着无聊,手里捏只墨笔,在纸上簌簌地画了一堆的墨水莲花,又见他今日穿了套紫衣宽衫,十分衬他,但或因心里不爽,坐也没坐像,腰.身塌斜着,像条没骨头的小水蛇。


见江澄不说话,魏婴却也不气,在旁边转悠两下,看见书桌边角旁还落着本书册,封页是蓝皮油纸,他于是抬手去拿,翻了来翻,念道册名说:“醉醒石?你在看话本?”


江澄闻声才有动作,直了腰起来,回头来看对方手上书册,而后一把夺过来,展平书角又慢慢放下,没有好气答:“看话本怎么了,你这个也要管我。”


魏婴笑道:“倒不是管你,只是好奇。这本是些编撰的白话,收录的章卷内容也是街谈巷语。我只以为蓝公子更偏爱看古文诗书。”


蓝景仪一时紧张,欲言又止,江澄却听了这话十分不屑,哼道:“你这样说,倒像是街谈巷语的话本不好一样。你既认得它,便应该也是读过,难不成你看它只当是读故事,吃了表面就罢了,并不晓得内里所言的警世醒世、评议教诫,那你读什么书。”


魏婴便垂眉打量他,问:“你却读了,读了什么出来?”


江澄歪歪头,想来道:“说来虽是故事,但是写得是浊乱之世。是写了些正派,浦其仁挺身而出,抱打不平,怜孤寡贫弱。程菊英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,刚烈之人。但笔者仍要把他们的反抗纳入一种规范,思想倒没了。”


魏婴饶有兴致,看他接着说:“却也有些敢痛批痛斥的,第二卷里头便是恨文官图私,征税增耗,问事罚赎,一味揸钱。武官骄横、各怀私心,互相倾轧。这天下的——”


魏婴探手过来,掌心拢了这人的一张能说会道的嘴,笑得眉眼来眯,轻捂了下道:“哎呦小祖宗,得了得了,我知了你一等一的聪慧,别说了。”


他心里头却隐隐是赞叹的,觉得这小公子好一颗剔透心,是个灵气的人,连沾了俗的坏的也叫他说得一番道理,却是十分的有意思。


江澄却见他动手脚,不悦扒了他的手,哼了一声,任他再说什么都不理了,只转头继续画画。他这相公今日起了大早出门,听说是有商行的友人拜会,才约着一道吃酒。藏色便一清早扯了江澄,说了一通的抱怨话,道魏婴喝酒顽心,叫自己千万多多约束,多多担待。


江澄听得头脑昏昏,一时未察深意,只稍稍才又听这夫人叹气,凝眉来说:“可不喝酒又不能够,有的时候也不是他真心这样,你气他怨他都好。若是当真受了委屈,你来和我说,我定分明公道……”


江澄想起这个,此刻才灵台响了声,心说,约束担待的,老夫人莫不是意指要我管些什么。这可是不成的,我连自己家的银子账房都摸不上几回,又是个狸猫太子,哪儿有的心去管这个?


魏婴不察他想法,只见他又皱了眉,于是凑近他讲:“喂,想什么?怎么又不理我?”


江澄这阵声吹得耳朵痒,即刻回神,把画纸揉成一团,抬手往后去丢魏婴,道:“别离我这样近。”


魏婴躲开,抱肩道:“这样凶?你吃炮仗了?”


江澄再不理他,魏婴便也不急,背了手在他身后踱了两步,慢慢再凑来,故意道:“我今日,寻了件好东西给你——想你应喜欢的。”


江少爷果然抬了眼皮,眼睛也亮了亮,当即侧了身子,回头瞧他,一双杏眼去看,好奇打量了一番。


魏婴今日穿了身黑衫宽袖,跟他倒登对,头发拿红绳束成半披,腰间亦挂了只红穗的香囊来配,模样俊俏风流,可两手却是空空叉着。江澄从位子上站起来,转身扯了他的两手,展开来看,又将他也左右再看了一圈,仍然没瞧见什么稀奇物件。


江澄直扔了他的手,道:“嘁,你逗我玩?哪儿有什么好东西?”


魏婴笑:“跟人讨东西还板着张脸。”便去捏他滑溜溜的小脸,提了起圆圆一块,像捏只白嫩汤圆。魏婴哈哈来笑,但眼见着江澄要翻脸,即刻又识相松手,回首冲外讲道:“搬进来。”


江澄与蓝景仪便都一道巴巴朝外去看,只见进来一人,是魏婴身边常跟着的成青,对方不晓得在外头等了多久,眼见着心情不好,却满面显着不得不听,像是左右脸开弓写了句“主子最大”。只因他等便等了,可怀里托着个大物件,整个抬进来,放的时候还要轻慢小心,是贵重的。江澄心里好奇,不觉探身,便见着搁下的的确是件稀罕物,只瞧着便价值不菲,一把质地上佳,木色淡雅,雕了层叠精致纹路的古琴。


蓝景仪当下怔愣,吞.咽了下口水,忙瞧了眼江澄,果然这小公子并不知晓其中缘由,只把眉头皱了,登时觉得大为失望,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意思,于是眨眨眼偏头去看魏婴。他这相公便提着笑脸,在他身侧坐下,仰了下巴示意来道:


“素闻蓝二公子极喜抚琴,这是我花了高价请人制的,板用得是兰考木雕,弦是昆鸟筋与铜弦合的——可喜欢?”


江澄顿悟,和蓝景仪对了目光,反应便快,即刻把眉头展了,“噢”了一声,三两步走到琴前,装模作样观摩一番,抬手又摸了一摸,转头赞道:


“好琴好琴,甚好……谢你有心了。”


成青要笑,堪堪忍了,魏婴却挑挑眉,来道:“怎么?你就这样吝啬——这把琴上下的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功夫,现下赠给你,想听首曲儿不为过吧。”


江澄张了口,欲言又止,眼睛瞪得滴溜大,与魏婴对望,但见对方眉眼含笑的,歪头示意,江澄便先要心虚,装了又答:“我……许久不练琴了,实在疏于此技,有些手生——今日便不弹了吧,过几日我稍作练习,再作给你听一听。”


蓝景仪点头如啄米。


魏婴摸摸鼻尖,撑头望他,又道:“这有什么——我便也图一乐,想听听蓝二公子的琴罢了,不枉费我这一番心意。”


江澄心中没底,开口还要再说什么,魏婴却哼了声,一副受屈模样,先娇气起来:“你便只管随便弹两句给我听嘛,我为了讨你的好才制了这面琴——我知道了,你是不是嫌我是个俗人,不愿给我弹罢了。”


江澄叫他得了先机,一时话也堵在喉咙里,顶大的冤帽先扣上,再翻身不得,心里哀叹说:蓝二公子啊蓝二公子,你真是害我……


一时只能答:“弹,弹弹——”他烦道:“我弹行了吧,搬过来。”


魏婴倒没想到他真却应了,当下笑了声,起身也去帮了手,将琴往矮桌上挪,蓝景仪挨过来扯扯江澄衣袖,小声急道:“江公子……”


可再急何如,现下的确未有得什么办法,且又思虑,他家二公子会抚琴,名声从来在外,早晚的总要被人提上一嘴的——早死晚死便都逃不掉。江公子那日说得有理,只从流言见人,未必可信,魏公子也没像所说那样纨绔,且但见得这几日小江公子的脾气也不好惹,而魏公子也没有什么疑心,说不定真是个心思一点儿乐些的公子哥罢了。小江公子好歹是户人家,总也受过乐教,总也会上一知半解,虽不及自家公子造诣,但听琴本来就是外人听热闹,内人听门道。说不定魏家公子也不过同样一知半解,自己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为江公子掩一掩吧。


他心下做了决定,便于侧立着,看了江小公子坐在那琴前,两臂僵硬,不似弹琴架势,指头尖勾了声琴,力道蹦出一声闷声沙哑来,蓝景仪不忍再看,忙去瞧魏婴,见他倒是面上自若,叠腿撑头,像个真真的品曲模样。


蓝景仪当下疑惑,然还未来及反应,便听得那琴嗡嗡响了,比得开声有了些顺畅,调子熟悉,果然是会弹的,也果然只是首开指小曲,唤得【秋风词】。可怜了江澄,满肚子搜刮,唯一会的便也只有这首,他幼时是最不爱学乐教的,弹琴吹笛子,听倒是能听出意味,要他来奏却是不行了,这回子是他打十三岁放弃学乐以来第一遭碰琴,身体比脑子快,顺了幼时记忆弹了,曲子简单,只乍听了可以,幽幽簌簌,寂静怀伤,正是秋风清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。


但若懂些门道,细听则无有合适节奏,瑕疵甚多,仍然是乱的。


蓝景仪心下盘算一出瞎话,要说些什么来,给江公子寻缘由,只道那声一停,刚要开口,便听魏公子道了声“好”,愣神抬头去看,魏婴仍然笑着,起身而来,连连抚掌赞叹,夸道:


“当真是蓝二公子,好好好。”


他说罢,使唤成青把琴在书房摆了,交待一番,蓝景仪一颗心便缓缓落了肚里,心中暗说,什么来着,当真是个充数的外行,还听琴呢,倒些老天爷。


江澄心里发虚,不敢应这声赞,手心也出汗,心里闷着气,只皱皱鼻子,答:“哼。”


魏婴忍住笑,觉他可爱,两步走过来,挨到他面前,拿肩膀轻轻撞了下他,问道:“嗳,别总苦脸——出门吗?我下午正好得空,是不去商行的,且你嫁来多日,还未出过府,我带你出门,去往南边的后山园子瞧瞧如何?”


江澄的确憋了许久,一听此话果然有意,一时不快校了七分,回头来问:“好啊,去后山做什么?那里有什么?”


魏婴答:“入春了,后山漂亮着呢,山是山水是水的,夷陵有的些女眷少年都赶着趟的去放风筝。”


他凑近江澄,在他耳边挨了挨,哄道:还有山鸡觅食,我带你打,走不走?”


蓝景仪抬手:“公……”


江澄眼睛溢出亮彩,攘他出门道:“走!”


魏婴大笑,偏头看了眼蓝景仪,便顺势揽住江小公子的肩,带他向外去,而江澄正欢喜,并不觉不妥,二人亲.亲.蜜蜜,黑衣紫衣袖口一道扬了,倒更像两只风筝似的,往后山快.活飞去了。



这一遭叫江澄玩得痛快非常,来了夷陵七日,今日头一遭真心欢喜,游湖射箭放纸鸢,钓鱼猜拳剥果子,见了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,二人从山头追到山尾巴,小江公子为捉它还摔了一跤,倒吓到魏婴,忙来看他,却被推说:“管我做什么,哎呀去追它,你别不中用,快别拖我后腿……”


总算不负众望得了,一时到傍晚上,一道欢喜回家,魏公子提着那只可怜山鸡,二人嘻嘻哈哈进府,刚入了门,便见得成青与蓝景仪一道来了,风风火火。


蓝景仪目光惊疑在那山鸡上落了一遭,只是仍然来道:“公子,你们可算回来了,快些吧,老夫人寻你们。”


江澄一时紧张:“寻我们?”


魏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成青,问:“什么要紧事吗?”


成青答:“这倒不知,午后还好好的,就方才,有个婢女见她,她便忽然要寻你们,瞧来脸色不好。”


魏婴顿了顿,略思忖道:“知道了,我同蓝公子过去。”又见得成青示意仍有话说,便又问:“还有什么?”


成青答:“聂公子有事,送了口信问好。”


魏婴点点头,答:“待我见了老夫人再说。”


便扯了江澄的手,二人一同往前厅去,江澄心中不安,慌得厉害,心中盘算不会是事情败露,忍不住步子也慢,一时间开心烟消云散,要魂不守舍。


魏婴便看他一眼,道:“想来是清晨的事。”


江澄滞住,把眉目抬起,这才记得了。今日清早魏婴起早,只从地铺爬起,便来闹自己起床,自己一肚子床气,便拿枕头丢他,二人闹成一遭。


为躲了江澄抓甚砸甚,魏婴鞋也未穿,赤脚与他躲斗,最后招架不住,便慌着开了门,避开了一只飞来鞋靴,恰迎上婢女来送晨时的用水,魏婴慌不择路,撞翻水盆,叮当作响,还湿了衣裳。婢女是个刚入府的新人,吓得不轻,急慌慌念道“少爷”,要来赔罪,魏婴扶她起来,道了声无事。


江澄闻声探出半个身子,投了目光,而那婢女抬眼,便正瞧见屋内凌乱,有一被床褥铺在地上。


魏婴察觉,便动了身子,慢慢遮了她视线,再道:“你下去再备水吧,唤蓝景仪来。”


那婢女于是应了,转身下去。


清晨这一事,江澄也忧心了半晌,还同魏婴来问,她会不会瞧见地上的床褥,会不会同你爹娘告状,可到了清晨用餐时候,又见藏色说笑,一切如常,便才安心许多,想是那婢女未曾多嘴,当下把这事忘了,却未料想这道劫难应在晚上。


江澄一心才安,一心又乱,这才急了,问:“这怎么办?”


魏婴笑答:“你现下倒晓得关心了?”


江澄嘴硬,道:“还不都是你!那时好端端往外头跑什么?”


魏婴道:“还不都是你,拿鞋袜丢我,我又无处可逃。”


“那是因为你扰我睡觉!你醒便醒了!捏我鼻子做什么!”


“我醒得早,倒还不是因为睡在地上实在背痛——你若叫我睡.床,哪里这样多事?”


“你血口喷人,我初时可是说过,要你睡.床,是你要将床让我的,现在却来怪我!”


“蓝公子,你是我夫人,你若早早愿与我同房,哪能叫婢女瞧见我这少爷睡在地上?”


江澄道:“你——”


魏婴叉腰:“我?”


江澄踹他:“你想办法。”


魏婴挨了脚,并不觉痛,却装模作样,哎呦哎呦,痛死我了,哪里还有什么办法想。江澄知他不要脸皮,又无奈命脉在他手上,只得挨他过来,拽他坐到长廊椅上,为他胡乱揉腿去敷衍,轻了声道:


“快想想办法。”


魏婴得意,正了颜色,偏头来道:“倒有一个巧宗,我与你讲——若是我娘来询我二人,她问你看你,你都不要讲话,只听我说罢了。”


江澄为他捏腿动作稍慢,疑道:“我又不是哑巴,一昧不答的,别更惹了你娘生气。”


魏婴道:“你答呀——怎么不答,不扮哑巴,会不会扮作结巴?”


江澄看他,两眼不解,魏婴于是叹:“笨,就『啊啊,这这,我我……他他……』,这般应便成。”


他只说便罢,又上了手,捏了江澄下巴,捏得这公子两腮边白肉嘟起,眼睛又大,倒像只猫咪。魏婴心下发笑,再教道:“还要扮面红。”


江澄拍掉他手:“我又不是鸡冠花,说红便红了,怎么扮面红——况且,这是什么主意?装结巴,扮面红?这就便成了?”


魏婴道:“这哪儿的话,我挠你痒痒,吹两口气儿,你平日里都打耳朵红到下巴,现下说你红不来,你过来,让我吹两口。


江澄又要抬手,魏婴忙拢了他小小拳头,搁在手心儿里抚了抚,应:“好好好,我胡说了——不过你且信我,届时你便按我说得来,她再问你,你便连头也别抬,就装是有委屈难言。我自有法子应的。”


果然一到正厅,藏色正在主位坐着,旁的嬷嬷不敢说话,只冲二人眼色。魏婴便拽了江澄一道去,二人挨得亲密,装个不知模样,在几步处停了,给娘亲行礼,江澄扮乖听话,一板一眼,道句:“阿娘。”


藏色面色不好,却是顶好脾气,不算不通道理,摒了别的小厮丫头去,一厅里剩了四人,才冲江澄摆手来道:“忘机,你过来……”


江澄于是往前走上,魏婴紧跟自家夫人,也往前行了行,藏色便扯了江澄的手来握住,面上伤心着,左右打量眼前人,欲言又止的,总算是叹道:


“忘机,你同娘讲个实话。你可是,不钟意这个祸胎?”


江澄一时听了,便了然果然是清晨那事,只在心里应说,我喜欢他去死,成日就晓得逗我,将我当小孩傻瓜,满嘴的胡说八道。等哪日叫我得了机会,定让他吃够苦头。


然嘴上却只得心口不一,故作一时惊了,答说:“阿娘怎么这样问了。是我做错什么了吗?”


藏色见他一副不知模样,顿了一顿,才便垂眉来说:“你平日最是乖觉的,又听话善良……想来不是你错了,定是魏婴欺负了你。”


魏婴佯装惊讶道:“娘?”


江澄也道:“不曾不曾,他待我是顶好的,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欺负一说。”


藏色看了魏婴,哼了一声,慢慢往椅子上又坐了,登时来道:“你倒还来喊我娘,我瞧你的眼睛里是没有我。你老子还在书房,我还未与他知会,我现在便叫他来,要他罚你往祠堂去跪。”


她再看江澄,语气缓了缓,慢慢默了会儿,才来讲:“也不是娘亲多嘴多舌,胡乱猜忌,倒让你们难堪——我且问你们,你们刚成婚七日,为何,为何,这便要分床而睡了?”


这话一落,再去看江澄,那孩子愣了一愣,错愕一番,果然便低了头,一副不言语的木头样。魏婴也跟着面色不爽,皱眉问说:“这,谁同您讲的?你便听了谁嚼舌根子疯言疯语了。”


藏色更要生气,答:“你成心要气死我。还要骗我,你瞧瞧忘机都不说话了,他是最不扯谎的。”


江澄滞了滞,心里发虚,又觉羞愧,更是低头看地,魏婴心里要笑,面上还撑着,也跟着不说话了。藏色见他二人这样,一口气要上不来,道:“那这便是真的了!还说娘听了风言风语?哎呀!”


她急问道:“我看你们这二位新人平日相处也蜜.里..调.油的,每日也欢喜,生了什么事儿偏不能同床共枕?忘机——你来同娘说,若是得了什么委屈,便也不必怕,忘了我早时候同你说了吗,我与你做主的。”


江澄看了眼魏婴,对方稍示意他,他于是有模有样,抿嘴来讲:“啊……这个……我……”


魏婴便就势叹道:“阿娘——你别问了,我们二人真真好着,也未曾有人欺负了谁?只是……”


藏色抬头来道:“只是什么?只是什么?那你总要有个说法,叫阿娘知根知底,这算个怎么回事儿。”


魏婴唉声,看了藏色气得脸色也白,一呼一吸,再叫了声“娘”,无奈挨凑过去,立到娘亲身侧,俯身弯腰,与阿娘说了阵悄悄话。江澄偷偷去看,便见藏色面上由微愠变成稍疑,再多显惊讶。


藏色与魏婴对视,魏婴便撇嘴点头,她心里半信半疑,仍想这是不是二人诓骗自己,但一抬头,正见江澄也偷偷来来看,一对了目光,江澄忙低头不言,抿嘴垂眼,的的确确像是一副羞.屈样。


藏色以拳敲掌心,“哎呀”两声,转而抬手,又敲了自家儿子一记,骂说: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世的。你倒怪人家——怎不怪你自己!我可早便与你说过,要你收心,少玩,你倒好。是了,从前是玩得欢快了,现在收了心,便也得吃苦了吧。年纪轻轻的,说出去不怕人笑话!”


江澄皱眉,自然不解,却也不便去问,仍然只一副不言语模样,藏色便再拧了魏婴一把,他忙叫声吃痛,听得自家阿娘再来恨说:“你啊——我马上就去寻几味药去,临睡时候给你送去,你多喝几日,听清没有。”


魏婴揉了耳朵点头,答:“是是……”


便冲江澄眨了下眼睛,似笑非笑,十分得意,一派春风。


他们出了正厅,魏婴忍不住哈哈笑,笑了两声又来捂嘴,怕叫藏色听着,于是揽了江澄跑得飞快,傍晚时候的温风拂面,吹得鬓发飞扬。


二人跑了一段,见不着婢女小厮,这才停了,成青与蓝景仪在远处跟着,江澄回头看了看,这才去扯他,呼.呼喘气,却抵不过疑惑至极,问说:“你与你娘说了什么啊——你别笑了,喂!”


魏婴直起腰来,抬眉反问道:“你猜猜?”


江澄哼道:“哼,肯定不是什么好话,你平日就会装腔作势,胡言乱语。”


魏婴道:“嚯,翻脸不认人,蓝二公子要卸磨杀驴吗?我刚替你瞒了一遭,到您这儿却成了装腔作势,胡言乱语了。”


江澄便扯他袖子,屈央道:“你别卖关子了,和我说罢——说吧说吧,你讲得是什么?”


魏婴清嗓,冲江澄勾勾手指,对方从善如流,即刻凑来,歪头歪脑,魏婴便道:“我与我娘说——”


“我说,并非儿子有意分.床,只是我这夫人年纪小,刚沾人事,正是精.旺.火.盛,大好时候。可我从前花.天.酒.地的,倒是一时受不得这福分——初时还好,只这两日才深察力不从心,正如,干锅熬汤,实在需歇上一歇,这才分塌而睡。”


江澄滞了一滞,二人间一时静了,半晌这小公子才伸了指头,慢慢指指自己:“我精.旺.火.盛?”


魏婴答:“是啊。”


江澄又指了指他问:“你.干.锅.熬.汤?”


魏婴叹:“唉,是啊……”


说罢已早有准备,抱头鼠窜,幸好幸好,差叫江小公子一脚踢去下三路,江澄满面通红,边追边骂:“去你的!你胡说八道!我哪里如此!你!你这个!”


魏婴道:“好个不识好人心,我在我娘面前把自己损成这般,还要喝上几日无厘头的药,你还来打我!”


江澄答:“谁要管你!指不定你的确身子不好!要药来补呢!”


这混世魔王听闻此言语,猛得停脚转身,江澄一时之间未来及反应,停步不得及时,人直往前撞,正落人怀里,魏婴便一把捞过,结结实实,痛快将人按在怀里,搂得是正正好好,严丝合缝。


魏婴笑道:“好哇!魏夫人,你要不要来试一试——看谁需药补?”


江澄道:“你!!”


魏婴低低头,瞧见怀里小人,正仰着脑袋,只一双眼睛大,脸也小,嘴也小,能说出可言可语,吃得果子瓜子,闹得嘻嘻哈哈,一时心痒,陡然失了点儿作风,将人搂了抱起,颠了一遭,而后俯身,只落在了他的鬓发侧,吧唧香了一口,倒是响亮。


江澄不闹了,一时如遭雷劈,动也不得,呆呆瞧他,半晌摸摸脸侧,忽听得心脏猛撞,比他弹得琴奏还乱,倒像是失心疯了。即刻挣扎手脚,挨了地面,不可思议道:“你……你做什么!?”


魏婴理所应当道:“做什么?我亲我夫人一口,又不掉肉——蓝公子,你嫁与我,不许困觉就罢了,亲也不能亲一口吗?”


江澄理又亏来,半晌哽住:“我我……这这……”


魏婴凑来讲:“怎么怎么?倒还没出戏啊?”


江澄吸气两口,拳头握了也握,回身去答:“我……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话,登徒子——哼,我去吃晚饭!”


说罢抬脚走路,只人也差点东倒西歪,魏婴朗声叫道:


“哎!路在那边儿。”


蓝景仪在远处看了半天,本就被这景吓得捂了眼睛,连道“非礼勿视”,只一转头功夫,见人却一路跑了,赶紧得也跟了上,路过魏婴时候稍稍作个揖,紧接着一溜烟去追那小公子去了。


魏婴摇头来笑,偏头见得成青也慢慢走来,便指了那慌张背影来道:“你看他吓得。”


成青颇为无奈看了魏婴一眼,不对此作评,只实在叹他恶趣,来道:“您都知晓江落公子不会弹琴了,何苦了还想出这一遭捉弄他。”


魏婴仍然笑,并未答这句,转身来走,成青便知自己多言,于是转而跟他身侧,与他禀道:


“怀桑公子说,李家公子拜堂当晚被遣去京城去了。”


魏婴闻声顿了下步子,嗤得笑出来,自言语道:“这别怪我多想,倒像老天爷有意似的了。”


他回首来问:“他还有什么要说?”


成青再答:“他说,这事儿里头,他还查出还件更有意思的。”


魏婴背手来走,稍稍哈欠,一派了然,问:“是不是要我去找他才说。”


成青便耸肩摊手,算是印证,魏婴便道:“蹬鼻子上脸的,哪儿是要我去找他。”


他解了腰上的红穗香囊,随手丢给成青道:


“给他去,同他讲,拿了这个去,风月楼还是一井楼,都是认得的,记我账上。”


Tbc



评论(59)

热度(1613)

  1. 共4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