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席子

甜食爱好

【英雄贴之实非良人】待兔


『在下蜀山大弟子,徐长卿。』


*聂怀桑视角

*狐妖羡×莲鬼澄



魏婴曾同江澄一道去看过次日出。


云梦的苍山显得高远,云雾缭绕,倒像是仙人住的地方。他们二人在高处迎光,仿佛云端饮酒,风里吟唱,俯身瞧见山下,也不过是芸芸众生如此,悲欢离合有情。


后来云梦有雪,魏婴在归城那条路上站了许久许久,雪从山上铺到山下,一抹红黑色嵌在雪白里像是一抹微尘。他在苍山的池子里摘了一捧莲花,走的悄无声息,风雪把他裹成一具毫无波澜的行尸走肉,他一步一步踩着长长的路离去,愈来愈远,最终化为尘世间的一抹瞬息。


——


我初次遇见魏婴时,是在长街的梨膏摊铺前。


我一路顺水路而来的夷陵,剑气便显得聒噪,伏魔降妖的灵器向来如此,对所谓妖邪气味尤为敏锐——我腰间这剑叫嚣的厉害,便预示此地妖气甚重,大抵算不得好兆头。


那时我自觉奇怪,我那剑实在算不得好玩意,捉妖师的灵器样样都有寻妖的本领,便是不稀奇。我自小命不好,生在捉妖世家,却没有所谓的天赋去探妖邪,辩鬼神。后来家里得了妖邪报应,不见得好下场,父母死的早,家说败就败,哥哥带我风餐露宿,一路拉扯。


哥哥后来死在一只老虎精口下。我把他鲜血淋漓拖出的时候,他已是面目全非,口吐血沫。死时只留我一把剑来,还不忘叮嘱我这便是继承了他的衣钵,叫我日后定要除恶扬善,灭妖斩魔,必要记得聂家训诫,他瞧我的时候眼里满是难以割舍,我却也瞧不出他是否在落泪了。唉,怪是说些好听的话,结果为他下葬的钱还不得是我在街头哭了半日讨来。


诚然说,我无我父母兄长这些大志向,曾也庆幸我不过一偏于平庸之人,不像捉妖世家子弟个个都对妖魔敏锐的极。可他们的言语及死状从来像一座山石闷在我头上,叫我永远难安了心去浑浑度日,做个尘世人。


我彼时所谓奇怪便在魏婴,当下正同他争那最后一块摊铺的梨膏,腰间的剑便忽然闭了动静,倒像是块废铁一样,我这愣的空当便被他抢先付了银钱,拎了那块梨膏,脚步轻的跟个狐狸似的,转眼间便没了踪影。


夷陵是个故事多的地界,一则此地似乎并未有过什么名门世家在此坐镇,二则鬼怪言谈实在多如牛毛,是人人茶余饭后。这儿四面并无依山傍水,倒是山上有不少村落,往下就是夷陵街镇。我往附近打听,近年可有出过什么稀奇命案,卖茶水的老者冲我笑道:“身死无非常事,哪个地界没死过些找不到缘由的人,你想听这些那可是多的不得了。”


我觉着他说的有理,如若我父母大哥也有半分这种觉悟,不扎了堆了要往死人堆,妖精窝里去,大抵也落不得这般下场。


我的剑出了问题,我把它拿出来端详,这可斩妖秽,寻邪物的剑查不出一丝灵气,我气得扔它在地上骂,半晌又捡回来擦干净,抱着它发呆。


夷陵有古怪,我也说不出哪里古怪,这地方安详又诡异,我自踏进来便觉得终究有地方不妥。入夜后我寻地方落脚,当真可怜惨极,一代捉妖后裔连打尖住店的钱财都无,摸瞎子似的在山上打转,我在夜里阴风刮了第三阵的时候总算是没了骨气,敲开了村里一户人家的门。


说到底缘分这种缥缈东西真是妙不可言,不得不信。那黑衣青年开门一刹就皱了眉头来,仿佛看见什么晦气东西,作势便要合门,我一手撑住门来同他嬉皮笑脸,哀求道:“这位好哥哥,今日买梨膏也算一面之缘,好歹最后一块我也让了你呢——实在是游行不易,无处落脚,求个收留一晚吧。”


他挑眉不语,手上的劲道倒是松了松,眼睛上下打量我,不经意去瞧我的剑,问我道:“你曾是聂家的捉妖师?”


我看了剑上清河的花纹,抬头去看他,觉着果真庙小藏神仙,想我们聂氏没落了也该有十几年,现下却还有人记着,便是不敢小瞧,还未想通怎么去回应,便瞧见从他身后挤出来个孩子来。


当真是个孩子,六七岁模样,矮小漂亮,像个年画娃娃,嘴角还挂着梨膏屑,睁着双眼睛瞧我,狐疑又好奇的极。


这是江澄,我那时目光稍滞,在他身上稍有停留,却也并未深究,倒觉得他似个救命稻草,只因他露个头来,魏婴模样便变了个戏法一般,顷刻温和起来,面目从眼角垂着小心,揉了他道:“怎么不去睡?”


孩子滴溜溜看我,仿佛在看个稀罕物件,只扯了身旁青年问说:“他是谁?”


魏婴垂眉,半晌叹气,我不懂他缘何叹这口气,只不过多是无可奈何的宠溺,他矮身抱了孩子起来,同他温柔解释说:“是山下的人,来这儿借宿。”


他说罢便抱了孩子回身去,留了我背影,却未再抬手关门。



我便当真住在了魏婴家中。


夷陵周遭的村落多,这也不过其中一个,我只想着魏婴这一身瞧来富贵不俗的,居然也只是穷乡僻壤里的一个民户,还带这个孩子。


我同他说,我是来捉妖的,夷陵这儿不太平,求他宽限些住宿时候,他并非显得乐意,但也没有回绝,我向来脸皮厚的可以,当下便同他称兄道弟,许了愿意替他做些耕种打扫的小事。


我是个外人,顶了张生面孔,村里人倒都不爱跟我说话,多的是孩子叽里咕噜转了眼睛来打量我,同魏婴怀里那个一个好奇模样。


其实捉妖这种话,我说来我不过徒添心虚,我本就天资平平,多年来只靠剑气来辩妖邪,留于此地也不过对剑的反应心有好奇。这些时日里我这把剑却死寂沉沉没了声音,便是把我丢到妖精堆里,我怕是也当他们是尘世凡人。


魏婴家门前不远有个莲花池子,里头莲花开的亮丽,大朵大朵簇着,但是瞧着不吉利,因那池子里只长白莲,一眼望过去连绿叶浮萍都要盖着,只能看见满面的惨白,一朵两朵安安静静浮在那。


江澄常往池子旁去玩儿,魏婴也不拦着,他俩并非是父子关系,我也不好过问,人各有命,心里都有故事过往,各人管了各人,不多嘴多舌也称的上尊重。


——不过,江澄似乎身子不太好,面色总是苍白,不爱活动,贪睡,从头到脚写着病字。


我常往夷陵街上打听事,想知道夷陵近年有无什么古怪惨案,我从来所知,妖邪滋生处必有命案,可在街上打听半月,诡异奇事听了不少,但桩桩件件查来,却也不过是人言可畏,非是妖物作祟。而魏婴也未有赶我走姿态,可时间长了我便觉得心有亏欠,于是摸出了身上的传家玉佩抵给魏婴,他似笑非笑,把玉佩把玩了番,最终收下了。


太阳近落时候我会回来同魏婴准备饭菜,他不常往山下夷陵街上去,大多是江澄需要什么孩子偏爱的吃食,喜欢的玩意儿,他才往外去采购。而村里人也都似乎都爱与魏婴亲近,修个桥引个水都要同他商量一番,来的最勤快的是对姐弟,一个唤温情,一个唤温宁,常常来送些自做的点心吃食,偶尔温苑也会来玩——据说是他们家亲戚的孩子,刚七岁,失了爹娘,便由他们姐弟照顾。


今日温苑送了些萝卜来,小孩子乖巧,弯腰鞠躬的弧度我都怕他把背折了,魏婴拍拍他,同他问了些有的没的,便叫他回去了。


江澄应是今日来了兴致,跑到外面同温苑一起去摘果子捉蚂蚱,饭菜端上了桌却还没回来,魏婴的心大,似乎从不担心江澄乱跑,也不吊胆他叫哪家拍花子的拍走,或是哪儿的陷阱跟猛兽捉去。


魏婴不动筷子,我也不好意思吃菜,便同他一道等着,心里祈求小祖宗快点儿回来。


大抵是日落西山光景,大片阴影一寸一寸往村落覆盖,有倦鸟归林,炊烟腾袅,魏婴倚在门边往外看,面上一双桃花眼几乎无光的睁着,像是一潭没有活气的死水,正毫无波澜的干涸。他身后摆着小上的饭菜还升腾着白气,一缕一缕外散,最后消失在空气里——我不由得莫名其妙想,魏婴这样子像个没魂的死人。


我打哈欠时候只恍了下神,然后那个小小的人便从远处冒出小小的紫色,是江澄回来了。我瞧见他,简直快要流出泪来,肚里饥肠辘辘便等了开饭。


孩子的脸微微皱着,装作老成,却掩饰不住欢喜,他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在夕阳下摇曳着,跳跃着,清明的挤进了魏婴的目光里,我偏头看见那目光便搅在一起,死水从最深处泛出波澜来,咕咚一声,一圈圈漾出色泽。


魏婴迎过去,漂亮的眼睛即刻眯起来, 他把江澄抱起,小孩子脚便离了地,习惯性的单手箍住他的脖子,眉毛轻轻蹙着。他总爱抱了江澄走路,哪怕要我来说,江澄也早该过了被人揽在怀里不去走地的年纪,但想大抵是魏婴疼孩子身子弱,总不愿叫他吃苦的。


魏婴问:“怎么又在吃饭的时候出去玩?不是说了出门前一定要同我打招呼。”


江澄另一只手里攥着朵莲花,花的模样还小,就像他一样,一瓣一瓣泛着嫩白,连蕊心都未舒展开,他板着小脸仰起道:“送你。”


魏婴便把他抱往屋里去,一手接过那花,揉了他笑:“你去莲花池子玩儿什么,里头虽然水不深,但是淹你可够了。”


他意不在责怪,只为江澄擦干净了手和脸,叫对方吃饭,我一边给江澄递碗筷,一边兴冲冲去盛汤,魏婴却不着急吃,他去寻了个无用的玉瓶来,灌了些水进去,便把小孩子送他的莲花竖在了瓶中。


江澄看见了桌上青菜,把小眉毛皱了起来,他要闹脾气,魏婴回身抚摸他的头,十分纵容他,安慰说:“就吃两口?好不好?然后再去吃你喜欢吃的排骨。”


小孩像个小大人模样,思索半晌似乎觉得还可忍耐,便看着魏无羡道:“那只吃两口。”


魏无羡笑:“好,好。”


他果真只教江澄吃了两口,然后就去给江澄剔了排骨的骨头,往他碗里夹肉,江澄慢慢去吃,他胃口也小,吃到一半便要剩了饭,不愿意再吃了,魏婴也不怪他,只说:“我明日还出门为你买梨膏好不好?”


江澄眼睛一亮,又要装不屑,半天骄矜的点头,我忍不住哈哈笑,同魏婴道:“魏兄,你养弟弟怎么跟养女儿似的,都快惯出小姐脾气了。”


他不可置否,却也笑了给江澄擦嘴,道:“他打小身子不好,我就想多疼疼他,你要是见笑,就别吃了,把碗刷了去吧。”


我便闭嘴不说了,安安心心吃饭,心想了我那死去的哥哥,记着我们风餐露宿时候他分我的饼,赚来银钱买给我的粥,除去教训我的语气凶了些,倒也是不比魏婴差,总之说来也是疼爱我。思绪牵的远了,我就觉得烦,吃到口里的饭也冒了苦味。


晚上时候我坐在桌前擦剑,江澄凑过来看,他直勾勾盯了剑来,我便问说:“怎么,你想玩剑啊?这可不行,你魏哥哥看见非来揍我。”


江澄哼了声,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把剑,这灵器的毛病我也查不出,现下瞧来真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罢了。孩子问:“这就是捉妖师的灵剑吗?”


我点点头,他便慢慢收了手,魏婴唤他睡觉,他就回了头,一步一步往魏婴身边去了。他们睡床,我在房角的一张老旧长椅上打铺盖睡,魏婴家里地方不大,能收留我,我已经是感激,不敢再有什么抱怨。


魏婴哄江澄睡觉,同他讲故事,我来了这些日子,倒也没听见魏婴讲过重样的,是觉得他会哄孩子开心。


我困得睁不开眼,长椅凳子又硬,我睡的不踏实,只听着魏婴道:“曾有耕者。田中有株,兔走触株,折颈而死。因释其耒而守株,冀复得兔。兔不可复得,而身为他人笑。是为曰‘守株待兔’。”


江澄问:“兔子为什么要撞死?”


魏婴为难:“唔,兔子为什么撞死不重要——重要的是,那个耕者不懂变通。”


江澄“哦”了一声,便是安静了,过了会儿却还是不依不饶道:“可是那个兔子为什么会撞死在木桩上呢?”


我实在无了意识再听魏婴编什么瞎话骗孩子,翻了身嘟嘟囔囔睡觉,梦里大抵有父亲垂眉,母亲浅笑,大哥责骂,清河的风吹过遍地杨柳依依,花絮延绵。



夷陵的某位地主老爷过世了,家里的大娘子道是妖孽作祟。许是我总在此地打听些祸事,也未藏过自己是捉妖师的身份,我下山时候,有几个传闲话的路人见了我,笑道不如让我去瞧瞧,辩一番真假,也好助人家灭妖镇宅,是件功德。魏婴是来为江澄买梨膏的,见此情景却觉有趣,要同我一道。


大家门户里向来恩怨多,是非多,眼泪多。大娘子一派富贵雍容,坐着张龙凤椅,腕子上挂着串佛珠,门大敞着,周遭邻里人家都来围观,大院里捆着个年轻女人跪着,哭的可怜人似的,漂亮的极,。


大娘子不屑我来插手,只懒道:“大师,这女子是我家老爷纳的妾,自她进门来,先是生意遭难,后是老爷病故,我已找了阴阳先生来辨,这是个狐狸精怪,专来食我家的气运。”


我未言语,掏了黄符来,咬破指尖血,画了道血符来,抵在女子额前去试探,女子泪水涟涟,同我哀道:“大师,我非是妖怪,是大娘子容不得我,大师救我!”


大娘子命人掌掴她,我一股子怜香惜玉情便来泛滥,于是收了符来,起身装模作样在宅四处走了一番,便同大娘子礼道:“大奶奶,我斗胆来言,那位阴阳先生定是阅历浅显,又妄图赚您家的钱财,只算出家中有邪祟,却算不出是何鬼怪,干脆推到了二奶奶身上,实在该死,若是有下次见着他,千万不能放了。”


我知这老爷过世,大娘子本就是胡编乱造一番缘由要来折磨这小妾,听我这样言语就更是冷笑,起身于我道:“大师既然这么说,那就替我勘勘这屋里到底什么鬼?藏了什么腌臜物件?也好叫咱家好好安了心。”


我随手又取了黄符纸来,在上面神神叨叨一通乱画,便拎着它往院里贴挂,围观者探头探脑窃窃私语,我瞧见魏婴抱肩看我,面上表情莫测,便收了目光,在一处角落花草处停角,随口诹了些“急急如律令”的鬼话,便贴了现形符下去,听得下面一阵尖锐叫声,可怜兮兮的像个孩子音调,于是探手就从那处花草泥巴里拽出来个皱巴巴的萝卜似的小人来,半寸之长,乱蹬腿脚,面目跟个丑孩子,一直嘤嘤哭啼。


大娘子吓得往后退来,一遭人更是尖叫出声,大喊“妖怪”,我装了坦然说:“大娘子!我抓着了!”便提了这东西往她身侧凑,那妇人惊惧交加,忙是往后去躲,蹲那龙凤倚后,我再往前凑,她恐道:“大师!大师神通……”


围观者也都来拜我,跪着一同点头啄米。


我心里愧疚,便想了曾有家人教诲,思虑若是他们泉下有知,看我用这三脚猫功夫哄的人团团转去,我怕是有十八条腿也不够给抽的。


那女子算不得得救,我今日替她洗了番屈,保证不了明日大娘子还去难为她。只是这一遭下来,夷陵人人把我当菩萨神仙,还差点要送我银两,为我建庙,折煞我也。


我把那捉住的东西寻了个泥巴地给放了,跟着魏婴一起回山上村里,走到半路时候,魏婴才幽幽道:“泥鬼,泥胚土偶所化精怪,法力低微,胆小,多如牛毛,随土而生,吸日月土水精华,于是也算不得妖物,甚至可称的上是小小地仙。”


我嘿嘿笑了,道:“我便知魏兄不是常人,阅历深厚,我这等装神弄鬼的三脚功夫倒是瞒不过你。”


魏婴也笑,看了我道:“不要谦虚,你虽说无聂家捉妖师族里的慧根明眼,但是刚刚却也会画得那辨妖符去辨女子是否妖物,看样子也有些本事的,我还当你是个离了灵剑就不行的浪荡子,是我瞧不起了。”


我与他边走边谈,天色昏暗,我逐渐能瞧见村落前头的屋檐,指尖的血已经凝了,我抚了番,道是:“辨妖符也算不得什么大本事,黄符上的纹不过是只能辨妖,其根本还是在画符的血上——捉妖世家的血里天生如此,妖物碰了我族的血,定是要伤着的。只为防了有辨不出妖邪的时候。”


魏婴不言语了,他望向远处来,我于是同他的目光去看,见着炊烟升腾,他神色道不清,村边树下窝着个小小的紫色影子,好似等了很久很久。


我同魏婴一道走近了,江澄便从树下站起来,急急慌慌来迎,小孩子又觉得面子挂不住,不想被他人看穿心思,又慢慢把步子慢下来,魏婴蹲下揉他,问道:“你怎么又在这儿等我呀?今日天冷,不怕喝风吗?不是说了我一定早回,在家等着就好。”


江澄答:“我才没有等你,我在……”


魏婴眨眼:“在什么?”


江澄正经道:“我在等兔子撞到树上来,我好把它捡回家去。”


我抚掌大笑,魏婴也忍不住揉肚子,他把梨膏从怀里掏出来,递了说:“我看你是等着梨膏撞到你口里去,你正好吃个痛快。”


他牵了江澄的手,扯着孩子慢慢走,路过莲花池时,我多看了两眼,魏婴闭着眼睛哼不知道哪里的调子,我觉得耳熟,思索一番,便记得这大抵是云梦的民歌。



晚上时候我同江澄讲了番今日的事,添油加醋倒哄的孩子惊奇,见他觉得有趣,我也起了兴致,从我的包袱里翻了鬼神妖魅图给他,同他哄了玩。


虚耗是给人招来祸害的恶鬼。爱穿红,有牛鼻,一只脚着地、另一只脚挂在腰间,腰里还插有一把铁扇。


讹兽是一种喜欢骗人的精怪,会通人语,长得俊俏,身体是兔子的样子。吃了它的肉后,就再也无法说真话。


患鬼是监狱的愁绪怨气郁结而产生的鬼怪,身长数丈,模样像牛,青眼,四只脚插在泥土中,一直在动,可位置却不变化,只怕酒浇。


金华猫并非是鬼,它是妖类,擅长迷惑人,遇见女子就变成俊美少年,遇到男子就变成曼妙妇人,若到了别人家里,会悄悄的在人家吃的水里作怪,要是那家人喝了水,身上便开始长出猫毛。


魏婴坐在桌前给江澄解发,我也有些发困,江澄好问,瞧着绘本上的图问我说:“鬼和妖是一样的东西吗?”


我瞧魏婴动作停了下,于是垂眉答:“自然不同,妖是妖,鬼是鬼。妖多为物所化,牲畜,花草,乃至泥石,他们修炼之法或正或不正,但多少都有灵气跟活气沾着——鬼就不同了,鬼是死物,常被拘泥于某一方,离不得,走不开。简言之,本就不该存于阳世间,从头到脚都是怨气撑着罢了。”


江澄似懂非懂,我瞧见床侧矮凳上的玉瓶里有莲花摇曳,是昨日他摘给魏婴的,虽断了根,离了水土,却还是开的漂亮,花瓣舒展,侧处纤细,像摊开的掌骨。


我出神道:“不过……”


魏婴抱了江澄往床处去,缓道:“不过阿澄该睡了,”他并未看我,只同那孩子说:“已经快要子时了,再不睡可不行,乖。”


他安抚的拍打江澄的后背,对方乖巧趴在他肩上,孩子的骨头脆弱,不堪一折似的,像玉瓶里盛的那支被折下的莲花。


我便无法入睡了,抱着剑在夜中等待,魏婴的手脚轻的厉害,跟我们初次相见时,他从摊铺前离开一样悄无声息。江澄在熟睡,我跟着魏婴一道出了屋子,我见他在门上敲了个诀,意在隔音。


入夜总是显得难以揣测,夷陵山间的风泥土气息稍重,嗅上去干涩。我随魏婴来到莲花池子边,他坐在侧处的一块大石上,月光照着他的脸一半惨白,一半阴鸷。


我忽然缓道:“不过却也有他法,使鬼可像活人一样进食,行动,思考。我从一些古籍上曾听过‘炼鬼’一说,若是想搭救那些魂飞魄散,转世不得的碎魂,要寻来个物件做媒介,祭以十分的灵物来炼阵,把那孤魂野鬼嵌到那媒介里头去,炼出来的东西,非人非鬼非妖,却也算得上有人气儿。唯一可惜的是——这等炼出来的妖鬼,还是活不了太久,也离不得那法阵过远。但这等行径,太邪,是逆天改命,天地不容的法子。”


魏婴看我,半晌缓缓笑了,挑眉道:“聂怀桑,我本以为你是个草包废物,想着放你在夷陵鼓捣一阵子便会自行离开,因而本未打算杀你的。”


我也笑道:“唉——魏兄,我的确是个草包废物,你不必看我过重。”


魏婴道:“你从未问过我的身份,不好奇吗?我通鬼神,会诀术,瞧着不像个凡人吧。”


我答:“深山藏虎豹,田野埋麒麟。我当魏兄是个归隐高人罢了。”


魏婴这道嗤笑出了声,他偏头来,去讨我的剑,我把灵剑摘了给他,他接过来端详,同我道:“剑是我封的,我从街上见着你,便知你是个捉妖师……”


我叹服:“魏兄擦肩一瞬便能锁我的灵器,当真我有眼不识泰山。”


他似乎总算想嘲弄我这装模作样的吹捧和作戏,指尖抚了剑刃来,拿食指蜷起来一敲,那把剑便清灵作响,散了道黑气出来。大抵只匿了一瞬,我几乎在时隔多日后再次听到这把剑的铮鸣。灵器叫嚣,便预示近有妖邪作祟,只不过我大抵从未听过我的剑鸣的如此刺耳,像长长的爪子挠在人的耳朵上,撞的我头晕目眩。魏婴坦然看我,丝毫不惧这斩妖的物件,抬了指头再敲一下,剑即又封。


我一直都知,夷陵山上这个村里的人,江澄也好,魏婴也好,温宁,温情,温苑,乃至修桥引水的普通人家,打量我的各家孩子,皆是鬼魅妖物。



鬼神妖魅图有言,半妖——即妖同人所生之后裔,不能化形,灵力极低微,难存,寿命较凡人长久,虽身有妖气,却难以通天。换言之,便是妖同人所生的后代,落地很难活下来,因而稀少,但若是撑的过半岁,便像常人一样生长,寿命会比凡人长一些,可法力低微,兴不起什么风浪。


巴蜀地界的有名捉妖世家姓陈,八年前,曾四处捉了几十只半妖,和各家商议一番,道是终究不是常人,恐有灾祸,要以绞杀。临头却出了件大事——道是不知哪儿来的只大胆妖孽,潜入地牢,放走了那陈家锁妖笼里的那几十只半妖。


那妖孽大抵是个得了道的,若是好好修行,日后定有仙缘,因而法力倒高强,叫陈家捉妖师都伤的惨重,却也到底给捉住了,但终究跑了那些个半妖畜生。为以示警戒,平以各捉妖世家的众怒,那只妄作英雄的妖被陈家当了众家面焚死,施了禁制,魂飞魄散。


我曾见过那只妖一眼,彼时途径巴蜀,听得此事,便同了去看这位人人所言不走仙途,非助妖邪的精怪。那妖年轻,听说是个修行五百年的莲妖,不过所化模样清秀,看着像十六岁,或是十七岁,被桃木勾的火一寸一寸吞没,眼睛同我后来见着的江澄是同一抹颜色。



魏婴并未杀我,我知他意在警告我离开。


我本不是什么爱憎分明,强逞英雄之人,对这一村子的半妖的心思先暂放不讲,只是那处莲花池大抵便是魏婴造来,把那名唤“江澄”的死去莲妖再练成莲鬼的阵,逆天改命阴邪的极,非是人间气象。


某日温苑又来送青菜,江澄看见就要拧了眉头来,他前世魂飞魄散,看样子魏婴也未把魂召的全,他便记不得前尘,因而心智也不过六七岁。


魏婴正在院里给江澄做纸鸢,见了小温苑便道:“你啊,下次别来送了,同你堂叔堂姑说,我不爱吃这些,江澄也不爱。”


我同温苑说:“别别,送来。我爱吃——他们爱吃肉是他们,我都快腻死了,叫我吃点青菜。”


江澄对我翻了白眼,我嘿嘿笑笑,扯了温苑要送他回家,魏婴并未说什么。


半路时候,遇见村中的绵绵姑娘带着其他各家的孩子捉蝴蝶,那些孩子同温苑一般,父母是半妖,他们便连半妖也称不上,年龄小,又天真,还都当自己是个普通孩子。又自小被父母长辈教导,一则不许下山,二则要提防我,许是都知晓我的身份,哪怕我就是个混日子的浪荡子,也不敢让孩子们轻易接近我。


姑娘家正同孩子们逗的欢,见了我便皱起漂亮眉头来,又不敢多言,就慌张拽了温苑道:“阿苑,怎么还再贪玩?快回家去。”


小孩温温吞吞答:“聂哥哥是来送我回家的……”


她似乎并不信我有这般好心,我便无可奈何摊手,她于是揉了番温苑的脑袋,同孩子道:“阿苑和他们去玩吧,我同聂哥哥说话。”


这姑娘瞧着胆子小,果真便无胆量真的同我说什么,我们二人都平平盯着那群孩子做游戏,都是半大的萝卜头,最高的也不过过我腿弯,一个接一个牵着衣服边角,嘴里念叨着编来的儿歌小调。


我道:“他们从未下过山吗?”


我陡一开口,倒叫绵绵惊了番,她偏头犹豫看了看我,我便觉得好笑,叹道:“姑娘啊,我又不吃人——干嘛一个两个都这样紧张。”


她闷闷“嗯”了声,半晌才答:“他们血里有妖气,下了山若是不小心碰见捉妖师,也会给捉去的。山上有结界,若是哪家孩子贪玩跑出界了,魏公子会有所察觉。”


我道:“不会有山下人寻来吗?”


绵绵答:“凡人进不来,夷陵这儿偏僻,也未曾来过什么厉害些的捉妖师。”


我当下哽住,倒觉这位姑娘说话当真伤人的极,于是讪笑两声,闭了口来。大抵是我这般亲近,绵绵也放了些心思,犹豫了会儿,才试探问我道:“你当真是捉妖师吗?”


我叹道:“绵绵姑娘,看不起人也有个度,我便是无族人的天资,你也不必再三嘲弄我吧。”


她不经逗,便急了,道:“我哪里有这个意思!只是你——”


我看向她,她便顿了顿,而后松了肩膀,垂了眼答:“你同别的捉妖师似乎不太一样……”


我席地而坐,两臂往后撑了地,大片光芒往我面上来铺,这儿是个妖精窝,却比的上桃花源,我想到那位大奶奶玉指葱葱指了那妾室道是妖怪,想来人皮之下,心思难猜。我父母兄长若是得知我这般作为,同妖类谈天,怕是黄泉地府都要等了我下去挨罚。


我偏头缓讲:“我小的时候啊,特别不听话,七八岁了,人家在勤学修炼,我偏爱书画棋舞。我爹给我探灵气,发现我身上虽留着聂家的血,却没有捉妖师后裔的慧眼灵根,类似个凡人。”


绵绵问:“后来呢……”


我看天道:“他们不许我这样没点儿骨气,非叫我提刀,练剑,画符咒,烦的厉害。我成日成夜瞧他们捉了妖怪来往地牢里运,有的化形还学的不完整,头上顶两只兽耳,一边流泪一边被杀掉。有的修行一百多年才有点儿能耐,要被抽了妖骨,称为度化。”


“当然,这是他们职责所在,斩妖除魔,传承道法——不可因为什么无所滋生的善心,一时大意,害了人世。”


“后来家里出事了,跟报应似的,那些妖精挣开了地牢,鱼死网破,他们死不瞑目,我爹娘也是。我哥哥带我逃,逃到王家说有心无力,逃到宋家说家道不行,总之无人在乎。哥哥于是带着我走南闯北。”


“他仇的厉害,寻见哪里有妖,便要去捉,知道哪里有鬼,便要去镇。我没日没夜睡不着觉,我怕一闭眼啊,就被妖怪吃了。我跟我哥说,我怕,要他别捉什么妖了,我们做个凡人兄弟,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。他觉得我没血性,软骨头。”


“后来,他也死了,就不听我的劝。他们的道义我难懂,我的心思他们也不屑。他们去了清静,我倒是抱着他们给我剑,留我的符,日日揣度,浑浑噩噩。”


绵绵听我絮叨一遭,女子心软,天性也善,只安抚拍了拍我,不再言语。


我于是问说:“你们当真是,当年陈家捉的那些半妖吗?”


绵绵滞了会儿,而后缓缓点头。


我垂眉说:“是江澄救的你们。”


绵绵红了眼睛,她不知在想什么,半晌摇头,却又颔首,她像是想道什么,可没说的出口。我们彼此都默了会儿,却听了闷响,是温苑同其他孩子们打闹,脚下不稳,往旁边摔去,滚了一身泥来,绵绵便慌了起身去抱,拍打温苑身上的泥灰,揉道:“怎么这么不小心呐,慢点儿……”


我眯眼看他们,温苑似乎摔疼了,抿着嘴巴大抵要哭出来,却还是忍住了,孩子们都凑过来安慰他。眼泪为幼童表达痛苦的方法,忍耐便显出孩子过于知事的悲哀,我眨了下干涩的眼睛,半晌起身也去扶了温苑,轻道:“没事了没事了,走吧,聂哥哥送你回家。”



夷陵开始落雨,没日没夜的下。


江澄显得没有精神,只撑着小脑袋倚在窗边往外看。魏婴挨在他身侧给他剥橘子,酸甜气味往空气里一点一点染开,江澄伸手接过,小口小口的去吃。


我说过,江澄是炼出的妖鬼,活不了太久,也离不得那莲池阵过远,因而亦不能下山。我不知晓魏婴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,也不知晓此人是在执着些什么。


雨近停的时候,孩子忽然出声道:“我想出去玩……”


魏婴揽住轻轻拍打他的背部,讲:“那不成,外头在下雨,等雨停了。”


江澄有点不开心,把没吃完的橘子塞回了魏婴手心里,魏婴便扬起眼睛来,哄道:“祖宗,又闹脾气,你淋了雨可有的病了。”


他见江澄依旧板着脸,又道:“你吃点心吗?或者糖酥?等雨停了我为你去买好不好?”


江澄道:“你就知道拿吃的来哄我。”


魏婴哈哈笑:“倒觉得你挺受用。”


江澄觉得受捉弄,不再理他了,又来跟我讨图瞧,他趴在桌边一页一页翻来,撑着头垂了眼睛。魏婴从袖口掏来只笛子,就着雨声吹笛,是支好曲子,不过在碎雨淋漓里,倒让我觉得像哀奏。我未敢说的出口,怕魏婴当场赶我淋雨去。


晌午时候,温宁披着蓑衣来送了些白藕,魏婴立在门前同他说话,我去瞧江澄,他大抵又睡了,瞌着眼睛,依旧保持撑了头的动作,面前的图上寥寥几笔,勾出的是只狐。


狐妖者,灵也,是有仙缘。三百年生五尾,六百年生八尾,千年可得九尾,传言道一尾皆是一命,实则不然,一尾是百年修为,倒可抵得上一命。人间有称“德至鸟兽,则狐九尾 ”,把九尾狐当祥瑞。


我收了目光来,凑过去轻轻推他,想示意他这般睡着,可能会着凉。江澄胳膊倒跟那送来的白藕似的,惨白,又显得冰凉,像个死人架子,没有一点儿活气,我把指尖探过去,他就像我家中曾经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洋瓷娃娃,整个失了力气,从桌前往侧倒下,大厦将倾似的,重重摔在地上。


我怔在那里,魏婴于门前回眸,他面上的表情总算在我遇见他后的长久时日里有了变化,倒显得惊惧恐怖,他叫道:“江澄!”


失态如此,回身时候一个踉跄,我瞧他几乎手脚并用扑来,从地上捞了江澄抱起。江澄当真如了死人,从头到脚都毫无反应,魏婴揽他时候,他的头半扬着,额上摔出血来,开始汨汨往面下淌,这景象过于诡异。


他探了下江澄的灵,便起身抱了对方往门外去,身形一瞬隐在雨里,温宁站在那里,还抱着一筐藕节,我叫他放在那儿,先回家去。


我知魏婴带江澄去那莲池子。山上落雨时候并不显得诗意,有令人作呕的咸湿味道,我迎着满面雨水去寻他们,觉得魏婴正不遗余力的坚持着无意义的事情。


魏婴是九尾狐。


炼鬼需要灵物,魏婴为召回江澄,已斩了自己七尾来祭,如今应是要失了他的第八尾了。


我寻至池边的时候,江澄浮在池上,一池子莲花簇的他更显幼小,闭着眼睛,身侧漂着虚空的阵符。魏婴又失了一尾,难持人状,化出了妖耳,唯剩的那只尾巴血淋淋的垂在身后,面上模样却不清不楚,呆呆盯了江澄去瞧。


我道:“不觉是无用之功吗?你还有多少条修为和尾巴给他?留不住的。”


他面无血色,却还算镇定,幽幽瞧着雨打莲叶,江澄毫无血色的睡在其中,能盛住魏婴的满眼。他收了目光,微微有了呼吸,视线失了焦距,半晌才缓道:“我时常后悔。”


我问:“悔什么?”


他默了很久,才慢慢答说:“悔救了这些半妖……”



诚然讲,我这人最厌烦听故事,古语有说,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——人并非是未存好的初心,但很少有人能够得好的结果。


我父母爱同我讲聂家渊源,兄长爱同我讲家训大义,后来他们也成了我口里的故事,叫我讲给了别人。现如今,也有成故事的人,叫他人再讲到我耳里。


云梦的苍山近天,是座灵山。灵气充沛并不意味着山上生灵便有福泽,它同大大小小的每座山峰一般,大抵在风雨里伫立了几十年,几百年,几千年。苍山池子里的一朵莲花生了灵智的时候,魏婴已经学会化人,他觉出孤独,同时又也感到欢喜,常同池中莲花说话,莲花是个刀子嘴,常常骂他浪荡子,骂他他也开心,期着他有朝一日化了人来,同自己一道玩。


其实魏婴初会化形时候,下过一次山,被一个女修捉了,女修心善,道他修行不易,长久下去讲不定会有仙缘,取了名字给他,魏乃魏阙之高,婴为纯心未染,同他提醒道,愿他好好在苍山修炼,有朝一日得了仙缘,不枉此生,莫要往人间去触凡人世事,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

魏婴半听半从,又为那朵莲花也讨了名字,江为大湖池水,莲出淤泥而澄。


狐狸有了事做了,苍山池子是他的期许,他看着那朵莲一日比一日显出色泽,便每日絮絮叨叨唤他道“江澄”。他做了什么梦,吃了什么果子,悟出什么道理,都要同江澄来说,他甚至给江澄渡过灵气,往池里滴过狐血,江澄骂他做这些干什么,他眯了眼睛笑的没心肝似的,化作狐狸模样,探身去亲吻那朵花朵。


“我希望你长快点,再长快点,很快长大,长高,陪我一起看山,看水,看日出。”


于是江澄化人那日,他们果真一道登了山顶,云梦的苍山显得高远,云雾缭绕,倒像是仙人住的地方。他们二人在高处迎光,仿佛云端饮酒,风里吟唱,俯身瞧见山下,也不过是芸芸众生如此,悲欢离合有情。


魏婴生出九尾那年,却再次去了趟人间,他带回一包梨膏来,送给江澄吃,兴冲冲同他道,人间是个好去处。江澄一口一口吃完了梨膏,并不在乎山上山下,只同魏婴说,你并不用与我讲这些——你往哪里去,带着我便好,无非是不是好去处。


他们便一道下山了,苍山再留不住他们。


人间许是个好去处吧。四季比苍山分明,女子的笑容明丽又娇艳,裙摆像魏婴的大尾巴一样扯出漂亮弧度。街头有大大小小的吆喝声,冬日里的云吞摊子会铺出层层叠叠的白汽。而魏婴同江澄走遍大街小巷,看尽百花。


妖精到底是热爱人间的什么呢?魏婴同江澄一起去了许多地界,自己修炼出的皮囊同人是一般模样,不过是面上眉眼,唇口含笑。若说最最难以苍山相似的,大抵便是从风中飘扬的活气,如山川林木徐徐,生生而不息。


妖怪沾了人气,大抵会越愈来愈像人吧。他们学着吃人间烟火菜,饮世道清凉水,瞧见少年少女牵手面红,他们也要尝试一番。他们是怎样的两个人啊,魏婴不过看着一朵花成长,长的不染凡尘,眉目如星,他们几乎事事共享,从不分离。


魏婴永远健谈,以前在山上如此,后来想来也不会有分毫改变。他同江澄说好吃的玩意儿,好玩的去处,好看的画本,好瞧的姑娘。他偶尔甚至会谈起,曾在苍山,自己孤零零生了灵智后,漫山遍野难以忍受的孤寂,便衬得江澄是来救他于水火的妙人。与其相比,江澄则显得善于倾听,他会驳魏婴的言语,同他拌嘴打闹,但他总尊重于魏婴的每一个抉择,他愿意同魏婴一道面对对方带来的一切欢喜,悲苦,难堪,乐趣。


他们有时根本未需要交谈,仅而一个眼神便知晓对方心思,这是天地间独一份的感知,魏婴时而想,莫不是江澄曾还是莲花时候,自己往池中滴过血,我也喝过它莲瓣上的露水,天地有灵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他们二人便注定了难舍难分,是彼此最通透的另一人。


某次他们二人撞见有大户人家成亲,他们去凑了热闹,玩了尽兴,喝了醉醺醺,晚时一起在客栈入睡。九尾是半仙,醉酒倒是差远,不过有些头昏,江澄却晕的不行,一朵浸了酒的花于是显得妖冶。


他未有魏婴身子高,蜷趴在魏婴身上,像小鸟吃妈妈口中的食物一样去吃魏婴的唇里的味道,衣服显得过于碍事,江澄在恍惚里想,为什么他闭了眼觉着身子痛,睁了眼却觉得心口痛。


他与魏婴说:“你为我揉心口。”


魏婴为了去揉,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,笑得慵懒又急.促喘.息。江澄望向他的视线里氤氲开的色彩,他们够难舍了,他们够难分了——世间有人妖鬼魅仙魔轮回,谁都可以活成人的模样,人却只会活的越来越有非人面孔。


魏婴与他道:“有朝一日,你也可以穿红的……”


江澄很困,他窝在魏婴怀里,不着寸缕,听了这句,觉得如梦如幻月,迷迷糊糊抬眼瞧对方,那只狐狸吻了吻怀里的花,花半梦半醒同他说:“你可不要离开我。”



他们同吃,同睡,同玩山川河海,在人间荡了十几年,最后来到巴蜀。巴蜀热切,是陈家的地界,魏婴在那里见到一群半妖,这便是一切初始。


魏婴同江澄说:“我想救他们。”


江澄凝眉:“那位女修曾同你说,插手人世,未有好果的。”


魏婴未答,他看着牢车行过街道,里头关的有奄奄一息的男人,有哭泣涟涟的女人,有垂眉不语的少年,有目无生气的老者,还有怀中小小婴孩。而他同江澄站在一群凡人里,摒了气息,听着旁人指点,议论纷纷。


“魏婴”二字取的未错,生于魏阙之高山,却有孩提之顽心,天生便有反骨,从不受山拘海困。他瞒了江澄,只身入了陈家地牢,放了笼中半妖,伤了捉妖术师。


即使千年修为,带着一群无甚法力的半妖去逃,到底也受了重伤。捉妖师封城而寻,江澄沿着魏婴气息寻到他们藏身之处时,那只狐狸伤的厉害,气息奄奄,江澄为他止了伤口,皱眉问说:“此时若同我走,我二人还有生机。你若想护他们,我可保不住你……”


魏婴怔了晌,垂眉却答:“他们何辜……”


江澄嗤笑。


于是“江澄”二字也未取的错。生于江湖池水心如明镜,他比魏婴显通透,会取舍。可惜魏婴之取舍为他的取舍,魏婴之所向即他之所向,想来苍山的水过于凉薄了些,竟叫他只记得魏婴滴进湖里的血是何等炽热。


他为这藏身之处设了结界,同魏婴道:“要信我。我去引开他们,待他们走了,你便带着这群半妖离开,你安排妥当他们,我们在云梦苍山下相聚……”


人间是个好去处。人间也非是好去处。


魏婴在城内捉妖师气息稍远后,带着这些半妖踉跄走了。他施法移形,带他们去了夷陵,安置完毕后就急匆匆往回去赶。然人的口舌向来比什么都快,他只行到半路,天降大雪,魏婴在路边瞧见一个孩子在挨打,他在尖叫,在哭泣,把抢来的吃食混着血,眼泪,干涩的风雪一道吞咽进肚子里,魏婴看了会儿,莫名发冷,人在周遭指点,命如蝼蚁。


他走了两步,莫名心如刀绞,血肉分离,他于原地呕出一摊血来,浑身仿佛有桃木灵火灼身,烫的他流泪,哭泣,疯疯癫癫,难以置信——是落在池里的狐血,饮在口中的莲露,是所谓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


有闻言听说,巴蜀陈家捉了那潜入地牢的大胆妖孽,口齿硬的极,到底未吐出那群半妖去了哪里藏身,众捉妖师生了愤,拿他示警,架了千年的桃木,用三昧施加,又设了禁止,烧了三天烧成了一朵莲花模样,碎成灰土扬尘,散它在了护城河里。



魏婴还是回云梦了,彼时云梦有雪,他在归城那条路上站了许久许久,雪从山上铺到山下,一抹红黑色嵌在雪白里像是一抹微尘。


他在苍山的池子里摘了一捧莲花,走的悄无声息,风雪把他裹成一具毫无波澜的行尸走肉,他一步一步踩着长长的路离去,愈来愈远,最终化为尘世间的一抹瞬息。



雨晴时候我同村中的几位青年共修河桥,这几日雨水过盛,淹断了桥木,现要重架。


江澄拖着小步子往村头走,我唤住他,问他做什么,他没好气答:“等兔子!”


我忍住没笑,也没敢打趣“你是等兔子,还是等魏婴”,怕这位小祖宗回头同魏婴参我一本,叫我吃不了兜着走。


我提醒他小心点儿,若是魏婴回来的晚,也无需等太久,他板脸反问我何时同魏婴一般啰嗦,我揉了把他的脑袋。


彼时温情与绵绵,还有一位老者妇人来送些吃的和饮水,我把袖口和裤腿卷的高,太阳今日晴好,刺的人眼痛。某个青年打趣了绵绵一些话,女子家羞的瞪他,温情同温宁递了帕子擦汗,半晌又冲我道了些感谢的话,只是模样当真是冷的,不知是不是还是心存对捉妖师的戒心。


我便想起那日魏婴同我讲的往事,以及他面如尘土,与我道的“时常后悔”。这滋味自是苦味自知,救下的人安居乐业,搭上的人再也救不回来。


那跟来的老妇人凑过去问江澄可吃些果子,江澄待长者果然比待我礼貌,摇头道谢,其实江澄的年岁大抵比这个妇人要大的太多了,然而现在的的确确不过是个孩童面孔,妇人眼眸慈祥,问说:“是不是又要去村边树下等魏公子回来?”


我当下差点笑至呛水,江澄抿了抿唇,半晌才点头,老妇人温和笑笑,扯他道:“好孩子,走,我陪你一道去等。”


我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,而后转了身来,同其他人继续修理桥木。


下午时候,桥木搭了完全,魏婴也回来了。他怀里抱着江澄,一边笑一边同江澄讲话,同那日的失态判若两人,而孩子手里握着份吃食,显得乖巧。



日子过得快,入秋往后的时日阳光是足,但天气却干冷,魏婴给江澄弄了暖炉,汤婆,还有一些厚袄子,未到冬至,江澄成日里倒穿得像个奶娃娃。


魏婴问他说:“你生辰快到了,有什么想要的吗?”


江澄正在摆弄木头玩具,闻言想了会儿,答:“我想见见我爹娘。”


魏婴敲他脑壳:“我说了,你没有爹娘,你是我养大的。”


江澄哼道:“从兔子窝捡我回来的吗?”


魏婴摇头晃脑:“瞎说,我可从莲池边儿把你捡来的。”


江澄撇撇嘴巴:“那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。”


魏婴顿了顿,答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
江澄未再应了,只垂眉继续去琢磨手上物件,我不着调的想,或许是江澄生了灵智那天,也或许是江澄可以化形那天,或者,是江澄成为莲鬼那天。魏婴把它称为生辰,当它是江澄落地的日子,每一年都要同这个孩子过上一过,许他一些物件,承他一些愿望。


江澄便忽然像想到什么了,他歪歪头,思考了下,我瞧他有些犹豫,孩子把眉头皱的死死,探了目光来,轻轻问说:“我能同你一道下山一次吗,我不想……”


我不想。


魏婴看过来,表情不清明,小孩子便闭了口,不肯再说了。我垂眸擦剑,觉得无缘由烦躁,那剑光芒过甚,被魏婴封住也只算是把废铁,我看着剑的棱角映出我面上的五官,我愈发认不出自己,且也再想,魏婴到底为何不杀我。


我听魏婴哄道:“阿澄乖,山下糟的极,你还小,等你大些了,我再带你一同下山去……”


江澄手心里是个木质的球状,上有机关,他闷声转了会儿,那木球便吧嗒一声落开,往四下散去,开出一朵莲花模样来,江澄盯了那木做的莲花半晌,忽而抬手打翻,那朵花落的极快,与地面接触迸发的声响并非刺耳,我却看得见魏婴睫毛发颤,莲花抽骨似的分开,散成类似枯败枝叶,在地上滚了一阵,再也拼凑不回完整。


魏婴抱了江澄去睡,孩子睡得很快,没一会儿就板着脸均匀呼吸起来,魏婴倚在床侧看他,理了理床边被角,便背身去拾那一地的木头片,他把那些拢起在桌上,垂眉开始拼凑,我准是脑子混沌,居然也便托了下巴瞧他去拼,光从窗外处逐渐往屋内倾斜,我把哈欠打到第四个时候,魏婴拼出一朵破败的木莲花,甚至不显完整,因为有的摔的过于破碎,连寻也寻不回来。


魏婴懒散的看了会儿桌上的东西,而后勾勾嘴角,他起身拽我衣领,我哎哎两声被他拖的朝外走去,心里暗道,这狐狸精是总算烦了我这蹭吃蹭喝的行径,这朝要把我带出门去寻个什么瞧不见的地界给埋了吗,便怂了面容道:“魏兄——魏兄,有话好说……我这,一会儿江澄醒了寻不见你该又是闹脾气了。”


他平视前方道:“自己走,别叫我拽你,我带你来看个东西。”


我便随了魏婴一道在村里绕了番,期间遇着许多人,温情同温宁在晒果干,绵绵同上次调笑他的青年又再拌嘴,见着我们便招了手来,老妇人在门口扯了温苑递份小点心,一起搭桥的几个男子正在地里查看分割出的田地。


他们见了魏婴会去招呼,也同我再无戒备的攀谈,魏婴便也同他们说话,他思虑半晌,又同温宁说了些言语,这个瞧起来过于唯诺的青年应了,便随来与我们一道。


魏婴带我们看了笼了整个村子的阵符,是为凡人难进,村中人难出,也可提醒有捉妖师靠近的结界,大抵是个圆状,拿朱砂绘成,绕村一周,我学过这类符咒,自己也画的成,魏婴教了温宁一番,他似是记不住,一时半会画不清楚,魏婴道:“非一朝一夕,可以多练。”


我抬眼去看魏婴,他面色坦然,再道:“这阵符要多来查看,若有空缺即刻要添补,否则会失了效果。”


我闷道:“那你做什么同我们两个人说——温宁便算了,你不怕我……”


魏婴打断道:“那我便一开始在山下时候,就将你杀了,哪里还容得了你上山来……”


我缄了口舌,同魏婴对视,这狐狸未再瞧我,又与温宁说话,向他讨一些修理木质物件的工具,又道说:“阿澄快过生辰了……”


温宁愣住:“生辰?”


魏婴笑道:“是,大抵在立冬前些日子,你回去同其他人都讲一讲,备点东西送他,他一定喜欢。”


温宁眨了眨眼睛,缓缓点点头,应了“好”。



魏婴不再下山了,总同江澄呆在一道,为他做些稀奇玩意,逗他开心。江澄前日晨起喝风,一直在咳,他自己好像不甚在乎,窝在魏婴身侧懒懒的眯眼。立冬将至,阴沉沉的空气和低迷的天空都昭示今年冬日将有大雪,瑞雪将是好兆头。


温苑跟村中其他孩子扯我来玩捉迷藏,我被他们小大人似的叉腰还来告诫规则,这让我记得幼时同家中一些同龄的小家仆一道玩时的景象。我面着墙中默默数数,记忆里的场景便愈发清明起来,抬起眼睛时,我仿佛能看到灰灰天空的漂亮翘起的屋檐,然而不过是几棵树的枝干光秃秃的伸展出来,飞鸟稍稍停住又离开,有点像曾在屋中读念那句‘老翅几回自奔忙”。


老妇人做了件漂亮衣裳,她为温苑比划,道是温苑同江澄个子体型差的不多,可作个比较。她满心欢喜描摹半晌,便忽然落泪,我不知她在哭什么,当她许是为江澄伤心,扯着温苑送他回家时候,这个孩子却说,他听他的堂姑姑温情说,那位妇人有过儿子,儿媳,也有过一个孙子,孙子年龄也不大的,后来死去了。


小温苑轻轻道:“我是偷听来的,你千万别告诉我堂姑姑,她会不开心的……”


我同他应了,孩子笑了笑,蹦蹦跳跳冲我摆手,温情在门边等他,微微垂下头来向我颔首。



我往山下去了一次,山下的镇上还有人记得我上次捉鬼云云,依旧唤我大师,叫我同他们家中去看风水。我初时并无这个意思,后来想到些什么,到底还是去了——为三家大户人家看了风水后,我拿赚来的银两为江澄买了只做工布料皆是一等的香囊。


临走时候有人问我住处,我同他们摆手,走时听见有人道,大师似是住在近城的那座山上。便有人哄笑他无知,道是,近城的那座山上,哪里住的有人家啊。


这儿的深秋近冬日干燥生冷的极,比起我初来夷陵时候春.水茂盛,像是两个极端人间。回时魏婴正教江澄写字,男童用小手捏住笔,手再被另一只大手裹住,江澄的唇色发白,怕是受不住这天气,黑发束着,是魏婴为他在脑后扎了个丸子状,扎不住的碎发软软贴在两鬓侧,江澄身上病态的阴沉已愈发重了,魏婴断给他的那条尾巴,想来并不能再撑了太久。


魏婴道:“还会写我前些日教你的诗吗?”


江澄就轻挣开他的手,自己沾了墨汁来,纸上落的字过于稚嫩,我想或许曾经的江澄也是能写出恣意凌厉的好字的,魏婴也会有这般想法吧,他低眉看去,白纸上被墨汁淋出一笔一捺,写得是:


晚日南城归,桥边见郎去。

远远逐郎回,罗衣汗微污。

不惜污罗衣,要与郎相顾。

留连芳苑中,肯谢花夭嫭。


魏婴好似恍惚了一下,他把江澄的身子举了下,在怀里调了个个来看,孩子的眼眸因为病态而显得深沉些,应是叫他觉得恍如隔世。魏婴给江澄理了理侧脸碎发,捏了捏他的脸,轻声讲:“这不是我教你的诗,你从哪儿学的,小孩子懂的怪是多……”


江澄皱眉,他好像有点苦恼,抬手攥住魏婴的手指,道:“是你教我的……我记得你读给过我,在——”


他愣了下,我想他是记起了些许从前,却也不过碎镜似的场景,对于他的年纪来说过于难理解,也过于不清晰。


魏婴不叫他再想了,任他握了手指摆弄,又问说:“阿澄还记得今年几岁吗?”


江澄答:“过了生辰,是七岁。”


魏婴拥抱住他,我看他像是落泪模样,面上却还笑着,瞌了眼睛,整个能圈住江澄,慢慢的摇晃身子,孩子少有没与他呛声,或者嫌弃,伸了小手来一点一点拍打魏婴的后背。



魏婴要带江澄下山去游玩。立冬前三日是江澄生辰,他们二人起了大早,在屋里洗漱,梳头,魏婴同江澄换衣裳,孩子人小,衣裳可不少,件件都是魏婴买来或是做的,魏婴比划了半天,也未挑出满意的一件来,我叹说:“魏兄,便是人家女儿出阁,也未曾有你这般的。”


他撞了我下,笑说:“你懂什么?你嫁过女儿?”


我不同他辩了,听了有人敲门,便出去瞧,是那位老妇,我这才记起她为江澄做了新衣。她显着欢喜,魏婴也未驳她的意,牵了江澄来道谢,并为他换了那件衣裳。老妇人给江澄整理袖角,温和道:“我啊,不知道他的身子大小,就拿小温苑做了比划,还怕可能有偏差来着,现在看来是正合适。”


她俯身来拍了拍江澄的脑袋,垂了眉眼:“阿澄乖啊,今日是你生辰,晚时来我的住处,我做些面给你吃。”


江澄礼貌的道谢,轻声说:“谢谢阿婆,我晚时定会回来的,您先为我备着。”


老妇人愣了下,问道:“你往哪里去啊?”


江澄答:“我要同他一起,去山下玩一天,这是他应了我的。”


老妇人便去瞧魏婴,魏婴弯腰来,眉目温柔,扯了他道:“是了,婆婆,我今日带他下山去玩,晚时会回来的,您把面备好便是了。”


老妇人神情凄凄:“他怎能……”


她张了口,却见江澄抬眼看她,眼里清明,穿了身淡色,显得过于无知可人,收了些傲气与病气,老妇人抿了唇来,慢慢收了手,她扯了个笑出来,头颅缓缓点了下,又怕稍显别扭,再应了声“哎”,她道:“好事……我们阿澄都没下过山呢——去瞧瞧去,婆婆啊,婆婆等你回来。”


我为江澄系了只香囊在衣间,他憋了半天才道出感谢。温苑带着一群小孩子送来十几幅丑巴巴的幼稚画纸来,温宁与温情带了些自做的点心,绵绵绣了只漂亮帕子,上有莲花。那群青年递什么的都有,又是纸鸢,又是围手,又是汤婆,又是弹弓。


魏婴倚在门边等了江澄半个晌午,听他道谢,同来的每个人应说:“请等我回来。”


温苑还小,扯了温情说:“堂姑姑,我能下山吗?我也想同魏哥哥和江澄一起去玩。”


温情没有应答。



魏婴同江澄一道下山了,允了晚些回来。今日应会落雪,天阴的厉害,若是落了,那今年的雪便来的有些过早。村中生活好像未曾因着今日走了某两个人而断了往常,孩子们依旧玩耍,男人们依旧干活,炊烟依旧升起,一切照旧。


温宁来请教我围村的咒符画法,他面上柔和,可却清清楚楚明白一些事情,我安静携了纸墨教他,他便试探同我说:“过了今日,聂公子会同我一道,日日查验围村的结界吗?”


我于原地立了晌,便觉魏婴当真心思细密,他不杀我,留了我,信了我,允了村人亲近我,想来从他踏进人间那时起,便惯是会让别人来背他的责,收他的债。我游行至今,怕是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即是来了夷陵,我瞒了事,可我知许没瞒过魏婴,我本意在——


——我本是意在,来捉了这些半妖的。


我曾在巴蜀陈家,揭过他家的捉妖赏榜,揭榜的人不少,我也未曾有什么决心道是定能寻回那些半妖。没想到日后当真叫我遇见,明了因果后,此番贪念是有,初时是思虑魏婴修为,不敢动手,后来便迟迟犹豫,想若是深入虎穴难行,定要即刻抽身。


天意如此,我不知我是什么心思作祟,我抓不得那些妖,却也想瞧一瞧结局——已至今日,我看着温宁唯诺面容,有幼童在外欢声,却莫名觉出,我怕是难再跑的掉了。


我嘱咐温宁提醒各家注意天气,雪在近日将落,莫倒了炉子。他信任去应,就如多年来应魏婴的嘱托一般。我回了趟屋,取了我的剑来,剑仍在封,我抱了剑去莲花池边坐着,那片池阵从江澄踏下山那刻开始便开始衰败,肉眼可见的逐渐凋零,枯败,干涸。


我做了个旁观者,故事非有好开始,结尾也非是好结局。


黄昏时候开始落雪,初时是碎渣粉屑似的小,敲敲打打甚至像微小冰块落地,后来便是鹅毛般簌簌烁烁,盖了一整个天地。灰白大块的灰色的云压抑似的挤压在天边,我背身看去,边缘的村落屋子被模糊地看不清楚。


我未曾同人说过,却也从未隐瞒——我偏爱有人陪伴的归宿感。幼时父母严格,可我真真切切爱着清河。爱烟雨蒙蒙的山水,家中青砖白瓦青石板上有与我同龄的家奴之子和漂亮侍女匆匆走过,夏日里的久旱甘霖,我偷藏起的古怪玩意儿,山水字画,大哥一边骂我,一边同我向父亲讨饶。


那池开了七年的莲花,总算是彻底枯萎了。


魏婴携江澄回来时,天已入黑了。那个孩子过于虚弱,连路也走不动了,只窝在魏婴怀里浅淡呼吸,神情却异常的欢喜。正同绵绵玩游戏的孩子们鸟儿一般飞来,围着他们打转,都穿得厚极,像一只又一只小团子。


江澄对我说,山下很好,魏婴带他去吃了碗云吞,带他尝了许多点心,原是卖东西需要吆喝,买东西要有银钱,听戏要有戏票子,杂耍会有人敲锣,扯着孩子的妇人洋溢着笑容,茶馆里的人们谈笑着嘈杂的热闹。即便是该吃晚饭时分,长长的街道上也会追逐着几个泼皮的少年,富贵老爷盘着珠子走过大街小巷。


他越说越觉得困,他拽拽魏婴的袖口,小声道:“我有一点点累。”


魏婴垂眉答:“那你睡,我一会儿抱你回家……”


温苑却不显开心,他仰头,眉头皱起,扬了声道:“你不要睡呀,婆婆等你回去吃面呢——对了,你知道吗,我堂姑姑他们今日会放烟火,他们做了很多日,你……”


他未曾说完,远处便当真有烟火升空,我抬头看去,大片的晶晶亮亮碎成流光溢彩,孩子们几乎惊喜的尖叫,他们成群结队往烟花的方向去,绵绵忙去追,绚烂夺目却有如走马观花。江澄眨了下眼睛,魏婴便将他放下,他扯着魏婴的手指,踉踉跄跄走了两步来,差点扑在一地厚重白雪里。他神色稍有变化了,我不知是不是他命数将至,觉出那幼童的天真却有渐退,模样显出惶惶然来,倒像垂老倚倚,心有难舍。


江澄道:“魏婴……”


他呆滞看着天空,眼睛像毫无波动的琉璃珠子,魏婴闻声愣住,慢慢凑近他,整个握住他的手来,江澄缓道:“我想起那首诗了……”


他颤了下睫毛:“是我们去临安时候,乘船听曲,琵琶女在唱歌,你教我念了这首诗。”


魏婴神色凄然,他顿了良久,才稍稍吐出一口如同郁积多年疾苦的白雾,应:“你记起了啊。”


他们曾在苍山天池边互诉言语,晨起的雾气像是仙人袅袅庇护,临安的湖水也曾倒映出天色下烟花撞击的散火,兰陵的姑娘漂亮的像是不凋的春花,颍川有半城烟雨,他们撑着一把伞一道从巷头走向遥不可及的巷尾,结局在巴蜀,或在夷陵,总之再回不去苍山。


江澄好像当真是睡了,他倚住魏婴,魏婴便再抱他在怀中。我往前走了两步,雪被挤压出叫人心焦的痛楚,魏婴的发未束的整齐,烟火照耀下,他的模样倒像个鬼魅,雪已经愈发小了,他的肩上却积了一小片映来的雪光。


他缓道:“我还未给你的剑解封……”


我默了会儿,答:“不必了。”



我背身去了,夷陵困我。


魏婴那晚未同江澄回来,我一个人睡在屋中,长椅铺了厚被,脚下烘了暖炉,一夜未有合眼。


晨时温情来敲门,道温苑不见了,说是昨日同绵绵他们烟花瞧了半夜,天快见白才想了回家,谁知一个转眼功夫,孩子便没了影子,寻了半天未寻到,这才来搅我。


我穿了棉衣出门,雪已停了,村有结界,温苑若是出了村处,定有感知。温情迫切,恐他是落在了哪出厚雪处,被埋了去,寻也寻不见,急的要落泪来。我往村口处去查了番结界,未见有损,就备着召了村中年轻人忙去寻一番。便是准备出发时候,那孩子却打远处一步一步回来了,脚印落在雪中是小小的,跟印花似的踏出步子来。


我往前去,温情与温宁便脚步更快些,他们抱了孩子来,当即又疼又骂,但见温苑只小脸冻的发白,手指有血与淤泥,小小的衣服也有水渍与脏秽。


我惊了番,问说:“小温苑,你去哪儿了,可知道堂姑姑与堂叔叔着急。”


孩子兴致不高,愣了半晌,才乖乖去答:“我埋了只狐狸……”


我们便都默了,孩子却无知,他或许也觉得伤心,可这伤心不过是对生命之怜悯,并不觉出其间大抵包了什么难有再相会。


“我挖不动土,埋它在雪里了……”


我手脚冰凉,眼睛觉出酸涩,我想唤他们都快些回去,外头过冷了些,孩子无事就好,可我喉间滚了半天,步子抬了起,却到底难以就此作罢,还妄图自欺欺人,抖了去问:“是只,什么样的狐狸?”


温苑抬头,他顿了下,眼色微红起,泪水流出一片色泽来,当真伤心,他轻轻哭道:“是一只,毛色暗红,尾巴长长的狐狸。我想去找江澄,同他一起回来,可是魏哥哥不再那里,倒是有一只狐狸。”


“它口里叼了支莲花,像发了疯一样,一直跑一直跑,然后它。”


我打了个冷颤,风忽然大了,在一片雾气里似乎能瞧见村口那棵苍然树下,小小的江澄等着山下回来的身影,那目光绵续了七年,甚至更久。我于是想起一朵在地上摔的粉身碎骨的木莲花,还有他那次再未曾说完的一句“我不想”。


不想什么呢?


我恍惚了下,便清楚听见小温苑发痛似的抽泣道:


——“然后它,一头撞死在了村口那棵树下。”


End



我不想,总是在等你。



评论(140)

热度(1733)

  1. 共14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